第一部 婚禮(九九七年) 第二章 九九七年,六月十九日,星期六

夏陵的溫斯坦主教在山坡頂上扼住了馬的韁繩,他往下看著庫姆。那座城鎮已經不剩下什麼了,夏日的陽光照耀在灰色的荒地之上。「比我預料的還要糟糕。」他說。港口還有幾艘沒被毀壞的海船和小船,那是唯一帶有希望的跡象。

他的弟弟威格姆在他身邊,說:「每個維京海盜都應該被活活烤死。」他是大鄉紳,一位持有土地的掌權人物。他比三十五歲的溫斯坦小五歲,且非常易怒。

不過這一次,溫斯坦同意他的說法。「要慢慢地烤。」他說。

他們同父異母的哥哥聽見了他們的對話。他叫威爾武夫,通常人們叫他威爾夫,按照習俗,兄弟的名字的發音一般要相似。他今年四十歲,是他們之中最年長的。他是夏陵的郡長,也掌管著英格蘭西部的一些區域,其中就包括庫姆。他說:「你們之前從來沒有見過維京海盜突襲之後的城鎮,就是眼前這個樣子。」

他們騎著馬,走進這座已被摧毀的城鎮,身後跟著一小隊武裝士兵。溫斯坦知道,人們很難不注意到他們——三個騎著上等馬、穿著昂貴服裝的高大男人。威爾夫穿著一件長度到膝蓋的藍色長袍和一雙皮靴;威格姆的長袍與威爾夫的類似,不過他的是紅色的;溫斯坦的長袍是全黑的,長至腳踝,符合他的主教身份,不過衣料的編織工藝極好。溫斯坦還戴著碩大的銀色十字架,用一條皮繩系在脖子上。兄弟三人留著濃密的金色小鬍子,但下巴上沒有鬍鬚,這是富裕英格蘭男人的時尚裝扮。威爾夫和威格姆都長著濃密的金色頭髮,溫斯坦跟所有主教一樣,頭頂是剃光的。他們顯得闊綽而身居高位,且事實也是這樣。

鎮上的人們憂愁地在廢墟里走動,邊挖邊篩出自己家裡的物件,廢墟一旁堆起了他們找回的東西,卻已不堪入目:鐵制廚具已經變形,不成模樣;骨頭做成的梳子被火熏黑了;還有碎裂的飯鍋和面目全非的工具。旁邊的雞在啄,豬在嗅,它們在廢墟里找能吃的東西。已經熄滅的火散發出噁心的氣味,溫斯坦感覺透不過氣來。

鎮上的人們抬頭看著這三兄弟,臉上燃起了希望。許多人一眼就認出了他們,沒有見過他們的人也能從他們的外表看出他們是掌權人物。有些人跟他們打招呼,還有一些在歡呼和鼓掌。大家停下了手頭的活,跟在他們後面。人們臉上的表情分明在說,這樣有權勢的人,肯定救得了他們吧?

兄弟三人在教堂和修道院中間的開闊場地上勒住了馬。他們下馬的時候,周圍的小伙們爭相為他們扶馬。烏爾夫里克院長走出來跟他們打招呼,他白髮上有幾塊黑色的煙塵。「閣下,這整座鎮子都在絕望地等著你們救命呢。」他說,「人們……」

「等等!」溫斯坦說,他的這一聲讓人群圍了過來。他的兩個兄弟對此並不吃驚:溫斯坦已經事先跟兄弟二人講過自己此行的目的。

人群靜了下來。

溫斯坦將脖子上的十字架取下,高高地舉過頭頂,然後轉身,以儀式般的緩慢步伐走向教堂。

他的兩個兄弟跟隨著他,大家也都跟在後面。

他走進教堂,緩慢地邁上過道。他注意到了地上躺著的一排排傷者,但沒有扭頭去看。他經過人們時,那些身體可以動的人都向他鞠躬或者下跪,而他仍然高舉著十字架。在教堂另一側,他能看到更多的人體,但他們已死去。

當溫斯坦到達祭壇時,他整個人拜倒在地,一動不動,臉朝地面,右手伸向祭壇,仍然高舉著十字架。

他長久地保持著這個動作,旁邊的人們靜靜地看著他。隨後,他站起身,伸出雙臂,做出懇求的姿態,大聲地說:「我們做了什麼?」

人群發出一種聲音,像是齊聲的嘆息。

「我們犯下了什麼罪過?」溫斯坦以責備的語氣說,「我們為什麼要蒙受此難?我們可以被原諒嗎?」

他以同樣的姿勢繼續宣講,半是祈禱,半是佈道。他需要向人們解釋,這件事之所以發生在他們身上,是上帝的意志。維京海盜突襲,是對人們罪過的懲罰。

然而,溫斯坦還有實際的事情要做,這場宣講不過是個初步儀式,所以很快就結束了。「當我們重建這座城鎮的時候,」他總結道,「我們立下誓言,要以雙倍的努力,做一名虔誠的、卑微的、畏神的基督徒,以耶穌我主的名義。阿門。」

眾人說:「阿門。」

他站在那兒,轉過身,向眾人展示他那張布滿淚痕的臉。他將十字架掛在自己的脖子上:「現在,在上帝的見證下,我召喚我的兄弟威爾武夫郡長前來主持。」

溫斯坦和威爾夫沿著教堂中殿並排走了出去,後面跟著威格姆和烏爾夫里克。他們走到了教堂外面,人們跟隨著。

威爾夫向周圍望去:「我就在這裡主持。」

「很好,閣下。」烏爾夫里克說。他朝一位修士打個了響指:「您需要墨水和羊皮紙嗎,郡長?」

威爾夫識字,但不會寫。溫斯坦與大多數高級神職人員一樣,兩樣都會。威格姆兩樣都不會。

威爾夫說:「我認為我們不需要寫下什麼東西。」

溫斯坦的注意力被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打斷了,她穿著一條被撕爛的紅色長裙,大概三十歲。儘管女人的臉頰上沾了些煙灰,但她的樣貌依舊迷人。女人說話聲很低,但溫斯坦仍然能夠聽見她絕望的嗓音:「您必須救我,主教閣下,我請求您。」她說。

溫斯坦說:「別跟我說話,你這愚蠢的婊子。」

他認識這個女人。她是梅根斯維奇,大家叫她馬格絲。她住在一所大房子里,裡面有十個或者十二個姑娘——其中一些是奴隸,另一些是自願的——她們的工作就是與男人發生性關係,然後得到錢。溫斯坦回答她的時候沒看她一眼:「在庫姆,我不可能第一個同情你。」他說,他的聲音很小,但急切。

「可是維京海盜把我的姑娘們和我的錢全搶走了!」

現在那些姑娘成為維京海盜的奴隸了,溫斯坦心想。「這事我稍後跟你談。」他含糊地說。隨後,他提高了嗓音,讓周圍的人們都聽見:「滾到我看不見的地方,你這個骯髒的濫交者!」

她馬上退開了。

兩位修士抬著一張大橡木椅走了過來,放到開闊場地的中央。威爾夫坐了上去,威格姆站在他的左邊,溫斯坦站在他的右邊。

鎮上的人們慢慢在周圍聚攏,兄弟三人擔憂地低聲交談了一陣。他們的收入來源於庫姆。在郡長管轄的區域,庫姆是第二重要的城鎮,第一是夏陵這座城市。每個家庭給威格姆付租金,而威爾夫也從中獲取收益。每個居民還會給教堂繳納什一稅 ,主教溫斯坦從中獲益。威爾夫從港口的進出口商品中徵收關稅;溫斯坦從修道院獲得收入;威格姆銷售森林裡的木材。兩天前,這所有的財富付之一炬。

溫斯坦一臉嚴肅地說:「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這裡的每一個人沒有辦法再支付任何錢。」他必須節省開支了,夏陵並不是一個富裕的教區。他心想,如果我是坎特伯雷大主教,我根本不用擔心:英格蘭南部所有教堂的財富都會在我的掌控之下。但身為夏陵這個小地方的主教,他的權力是有限的。他在尋思自己怎樣才能擺脫現在的局面。放棄歡愉是他萬萬不希望的事。

威格姆神色傲慢:「其實眼前這些人有錢。只要你把他們的肚子切開,肯定能找到錢。」

威爾夫搖搖頭。「別傻了。」他總是對威格姆說這句話,「他們大多數人什麼也沒有了。」他繼續道:「他們沒了糧食,沒錢去買任何東西,也沒了任何掙錢的途徑。等冬天來了,他們會去撿橡子做粥。這些在維京海盜突襲中倖存下來的人,遲早會敗在飢餓之下。孩子會得病死掉,老人會摔斷骨頭,年輕有力量的人會離開。」

威格姆表示不服:「那我們能做什麼?」

「如果我們聰明,就應該先降低自己的需求。」

「我們不能免掉他們的租金吧!」

「你這個蠢貨,死了的人是不會交租的。如果倖存下來的一部分人能夠繼續捕魚、製造或者做交易,也許在明年春天,他們可以繼續交租。」

溫斯坦表示同意。威格姆不同意,但他沒說什麼:威爾夫是最年長的,級別也比他高。

當人群站好,等著聽威爾夫發言時,他說:「現在,烏爾夫里克院長,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事吧。」

郡長開始了主持。

烏爾夫里克說:「兩天前,破曉時分,維京海盜登陸此地,那時人人在睡夢之中。」

威格姆說:「你們為什麼不把他們趕走,你們這些膽小鬼?」

威爾夫舉起一隻手,以示安靜。「一次說一件事。」他說。他轉向烏爾夫里克,繼續道:「在我的記憶里,這是維京海盜第一次襲擊庫姆。你知道這個海盜團體是從哪裡來的嗎?」

「不,閣下,我不知道。也許這裡的一些漁夫看到他們的艦隊了。」

一位長著灰色鬍鬚的魁梧男人說道:「我們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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