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在二〇五教室復活 15

校園開放日那天,孩子們中午就放學了,而家長們從下午一點到三點蜂擁而至,晚上七點到九點再來一撥兒。一天結束時,你會在計時鐘前遇到打卡下班的老師。和上百個家長談完話,他們都筋疲力盡。這所學校有三千個學生,那就意味著有六千個家長。但這裡是紐約,一個以離婚為主要運動的城市。孩子們得弄清楚誰是誰、什麼是什麼,還有什麼時候會離婚。三千個學生可以有一萬個父母和繼父繼母。他們相信自己的兒子和女兒是聰明人中最聰明的。這就是斯特伊弗桑特高中,一所極少數學生能就學的學校,進了這所學校就等於打開了通向全國一流大學和學院的大門。如果你失敗了,那就是你自己犯了該死的錯誤。如果爸爸媽媽沒有陷入擔心、焦慮、絕望、不定和懷疑的情緒,他們都很酷,自信而開心。他們對孩子有很高的期望,只有成功才能讓他們滿意。他們的人數如此之多,以至於每個老師都需要一個班長來安排見面順序。他們急於知道孩子在班上的排名。我會說斯坦利中等偏上嗎?因為他們認為他變懶了,和壞人混在一起。他們聽說了關於斯特伊弗桑特廣場和毒品的事。你知道,這足以讓你睡不著覺。他在做作業嗎?你注意到他行為和態度上有什麼變化嗎?

斯坦利的父母正經歷著一場痛苦的離婚,難怪他神經緊張。母親在上西區擁有標準的六居室公寓,父親則生活在布朗克斯區底層某個簡陋的小屋裡。他們同意將斯坦利一分為二,每星期和父親母親各生活三天半。斯坦利數學很好,但即便是他本人也不知道如何那樣分割自己。對此,他很幽默。他將自己的兩難處境轉化成某種代數等式:如果a=3,b=3,那麼什麼是斯坦利?他的數學老師威諾克先生因為他沿著這個思路思考問題而給了他一百分。與此同時,我的校園開放日學生班長莫琳·麥克謝里告訴我,正在經歷離婚大戰的斯坦利的父親和母親在教室里等著見我。莫琳還說在我談論他們的小寶貝時,一定會有六對正在經歷離婚大戰、不坐在一起的夫婦在一旁等著。

莫琳給他們發了類似你在麵包店裡拿的那種號。我的心沉了下去,因為等著進入教室的家長隊伍似乎沒有盡頭。你剛結束和一個家長的談話,另一個就到了。他們擠滿了教室的座位:三個人像孩子那樣坐在後面的窗台上,說著悄悄話;六個人沿著後面的牆站著。我真希望自己能叫莫琳暫停一下,但是在像斯特伊弗桑特這樣家長們清楚自己的權利而且從來都振振有詞的學校,你不能這麼做。莫琳悄聲說:注意!斯坦利的母親朗達來了,她會一直和你談到吃早飯。

朗達一身濃烈的煙味。她坐下來,靠近我,叫我別相信那個畜生,也就是斯坦利的父親說的話。她甚至連那個壞蛋的名字都不願提。可憐的斯坦利有這樣一個無賴父親,她真為他感到難過。斯坦利到底表現得怎麼樣?

哦,很好。他是個很好的作家,很受其他孩子歡迎。

嗯,想到他和他那穿著順手撿到的裙子四處遊盪的傻瓜爸爸經歷的一切,那真是樁奇事。和斯坦利在一起時,我都是傾盡全力,但是一想到接下來的三天半要在布朗克斯區那個棚屋裡度過,他在跟我在一起的那三天半就心神不寧。結果就是他開始在其他孩子家過夜。他是那麼跟我說的,但是在偶然發現他交了個父母完全放任不管的女朋友後,我就產生了懷疑。

對此,我恐怕一無所知。我只是他的老師,我不可能介入每學期一百七十五個孩子的私人生活。

朗達的聲音傳得很遠,正在等待見面的家長們在座位上挪挪身子,轉轉眼珠,很是焦躁不安。莫琳告訴我,我得看著表,給每個家長的時間不能超過兩分鐘,即使對要求得到與朗達同樣長時間的斯坦利的父親也是如此。他說:嘿,我叫本,斯坦利的爸爸。看,我聽到了她說的話,那個治療專家。我一條狗都不會給她。他笑著搖了搖頭。但是我們不談那個。我現在和斯坦利有個問題。在接受了這些教育後,在我攢了這麼多年錢準備供他上大學後,他卻想把事情搞得一團糟。你知道他想幹什麼嗎?到新英格蘭的某個音樂學院學習古典吉他。告訴我,彈古典吉他能有什麼錢?我告訴他……但是好了,我不耽誤你的時間了,邁科德先生。

是邁考特。

好的,我不耽誤你的時間了。但是我告訴他,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從一開始,我們就一致同意他當個會計。那沒有什麼可懷疑的。我是說你知道我幹什麼工作嗎?我是個執業會計師。如果你有什麼小問題,我很樂意幫忙。不,先生,不是古典吉他。我對他說:去拿個會計學學位,在空閑時間彈吉他。他崩潰了,哭了。他威脅要和他母親住在一起,而我不希望那樣。所以,我想你是否可以和他談談?我知道他喜歡你的課,喜歡錶演菜譜,喜歡你在這兒乾的任何事情。

我很願意幫忙,但我不是輔導員。我是個英語老師。

哦,是嗎?從斯坦利對我說的這個班的情況來看,你在這兒做的最後一件事才是教英語。不是有意冒犯,但是我不知道做飯和英語有什麼關係。無論如何,還是要謝謝你。他的表現怎樣?

他表現得很好。

鈴聲響了,落落大方的莫琳宣布時間到了,但是如果有家長願意在上課時間來參加一個十五分鐘的會議,她會很樂意記下他們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她把一張紙傳了一圈,上面還是一片空白。他們想在此時此刻得到我的關注。上帝!他們等了半個晚上,而其他那些瘋子喋喋不休地嘮叨他們陷入困境的孩子。難怪這些孩子會身處困境,他們的父母就是這樣。那些失望的父母在樓道里一路跟著我,問我:亞當表現怎樣?瑟奇呢?胡安呢?內奧米呢?你不能得到老師一分鐘的關注,這是所什麼學校?我納稅又是為了什麼?

九點鐘,在計時鐘前打卡下班的老師們商量著到加斯·豪斯酒吧喝一杯。我們坐在後面的一張桌子旁,要了幾罐啤酒。長時間講話後,我們都口乾舌燥。上帝!多麼累的一個晚上!我告訴艾琳·達爾伯格、康妮·科利爾和比爾·圖海,我在斯特伊弗桑特任教的這麼多年中,只有一位家長、一位母親問我她的兒子是否喜歡學校,我說是的,他似乎過得很快活。她笑了,站起來說聲謝謝,然後就離開了。這麼多年,只有一位家長這麼做。

康妮說,他們只關心成功,還有錢、錢、錢。他們對孩子有很高的期望。我們就像裝配線上的工人,在這兒裝個零件,在那個裝個零件,直到最後製造出為父母和公司幹活的成品。

一群家長信步走進加斯·豪斯酒吧,其中一個走到我跟前。好極了,她說,你有時間灌啤酒,卻不肯為等了半小時想見你一面的家長抽出一分鐘。

我對她說,對不起。

她說,好了,然後到另一張桌子那兒加入她的夥伴。那個晚上的家長讓我心情異常沉重,結果我喝多了,第二天躺了一個上午。為什麼我就不會讓那個母親來巴結我這個高貴的愛爾蘭人呢?

在我的班上,鮑勃·斯坦從來不坐在課桌旁。這也許是因為他身材肥胖,但我卻認為他覺得坐在教室後面的大窗台上很舒服。一坐下來,他就笑著揮揮手:早上好,邁考特先生。今天是個好天,對吧?

整個學年從頭到尾,他都穿著一件敞著領口的白襯衫,白色的領子壓在雙排紐扣夾克的灰色領子上。他對班上同學說這件夾克原先屬於奧森·韋爾斯;如果他見到韋爾斯,他們就有話可談了。如果沒有這件夾克,他就不知道該和奧森·韋爾斯說些什麼,因為他和那個演員的興趣完全不同。

他穿著一條將長褲在膝蓋處剪開而改成的短褲。不,這條短褲和那件夾克不相稱,因此和奧森·韋爾斯也沒有什麼關係。

他穿著灰色的襪子。襪子太厚了,以至於在黃建築靴上堆起了羊毛垛。

他不帶書包、書、筆記本和鋼筆。他開玩笑說,這有一部分是我的錯,因為我曾經很興奮地談論梭羅,曾經講到你們應該如何精簡精簡再精簡,還有扔掉財物。

當進行課堂寫作或考試時,他會問我他是不是可以借支鋼筆和一些紙。

鮑勃,這是寫作課。你要帶些東西。

他向我保證一切都會好的,還建議我別擔心。他坐在窗台上告訴我,我的頭上已經長白髮了,我應該好好享受剩下的日子。

不,不,他對全班說,不要笑。

但是他們已經歇斯底里了。他們笑得那麼厲害,以至於我不得不等著聽他再說一遍。他說,一年後我會回顧這一時刻,一定會搞不懂自己為什麼在他沒帶鋼筆和紙這件事上浪費時間和感情。

我不得不扮演嚴厲老師的角色。鮑勃,如果你不參與,這門課你就不及格了。

邁考特先生,我無法相信你會這麼和我說話。你們這些人經歷過悲慘的童年,經歷過所有事,邁考特先生。但是,沒關係。如果你不讓我及格,我會重修這門課程。沒什麼大不了的。這樣那樣一兩年又有什麼關係呢?對你來說,這也許是件大事。但是,我只有十七歲。如果你不讓我及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