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薊叢中的驢 11

教了十年書,我已經三十八歲了。如果要我自我評估,我會說:你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有一些老師只是教書,壓根兒不想聽學生對他們的看法,教課最重要。這樣的老師很強力。他們用個性控制班級,這種個性由超乎尋常的恐嚇所支持——一支在成績報告單上書寫令人恐懼的「不及格」的紅筆。他們給學生的信息就是:我是你們的老師,不是你們的輔導員,不是你們的知己,不是你們的父母。我教一門課,要麼上這門課,要麼離開。

我經常想,我應該成為一個遵守紀律、不妥協的老師,有條理且注意力集中,一個教育界的約翰·韋恩,又一個揮舞著大棒、皮帶、笞條的愛爾蘭男老師。強硬不妥協的老師能在四十分鐘內不負眾望。理解這篇課文,孩子們,準備好在考試那天把它展示出來。

我有時候開玩笑:孩子,坐在座位上。安靜,要不然我要打爆你那討厭的腦袋。他們笑了,因為他們明白。耶!他不是很有意思嗎?當我擺出一副強硬的樣子時,他們會很有禮貌地聆聽,直到這陣突發的情緒過去。他們明白。

我不把一個班級看成一個坐著聽我說話的單位。他們的臉上表現出不同程度的興趣和冷漠。正是那種冷漠給了我挑戰。為什麼那個小渾球在應該聽我講課的時候和她說話?對不起,詹姆斯,這兒正上著課呢。

噢,耶,耶。

有各種重要的時刻和表情。他們可能太害羞了,以至於沒有告訴你那是門好課,但是,現在你可以從她們離開教室的方式和他們看你的方式知道,這節課獲得了成功還是要被遺忘。在坐地鐵回家的路上,他們滿意的表情溫暖了你的心。

無論教室里發生了什麼,監管紐約各個高中的官員們制定了許多規章:

孩子們要壓低說話的聲音。他們不能在教室或樓道里走來走去。在喧鬧的環境中無法學習。

教室不是操場,不能在教室里扔東西。如果孩子們想提問或回答,他們得舉手。不允許大聲喊叫。大聲喊叫可能導致混亂,而這會給布魯克林區地方教育委員會的官員或者從外地來訪的教育工作者留下不良印象。

必須將廁所的使用降到最低程度。每個人都知道各種要求上廁所的手段。有時你能發現,被批准到二樓上廁所的男孩,正透過教室窗戶偷看他最近愛上的女孩。那個女孩就坐在窗邊,還在對著他做充滿愛意的鬼臉。這不能容忍。一些男孩和女孩利用上廁所的機會到地下室或樓梯井見面,在那兒他們沒幹好事。警覺的校長助理髮現了他們,上報情況,並給他們的父母打電話。另外一些人利用上廁所的機會到各種隱秘的地方抽煙。上廁所就是上廁所,不能用來做其他事情。學生出去上廁所不應超過五分鐘。如果超過,老師應通知校長辦公室,校長辦公室會派一個主任去查看廁所和其他地方,以確保沒有發生不恰當的行為。

校長們要的是秩序、慣例和紀律。他們在樓道里徘徊。他們透過教室門上的窗戶偷看。他們想看到男孩和女孩們看書,寫字,舉著手,情緒激動、迫切地希望回答老師的問題。

好老師駕馭著牢固的船。他們維持紀律,這對時不時有流氓幫派來鬧事的紐約職業高中來說極為關鍵。你得密切注意流氓幫派。他們可能會佔領這個學校,而那就得和學習說再見了。

老師們也學習。在教室里多年面對上千個學生以後,他們對每一個走進教室的人都有那種第六感覺。他們明白那些斜視的含義。聞一聞新班級的空氣,他們就能說出這個集體讓人討厭還是可以合作。他們知道哪些是需要鼓勵才能開口說話的沉默的孩子,哪些是需要叫他們住嘴的嘰里呱啦的孩子。他們可以通過一個男孩的坐姿來判斷他可以合作還是極其讓人討厭。如果學生坐得筆直,把手放在課桌上,看著老師微笑,那就是個好兆頭。如果他懶洋洋地向後靠著,把腿伸到過道上,盯著窗外、天花板和老師頭頂上方,那就在傳遞糟糕的信號。提防麻煩吧!

每個班都有一個天生就是來考驗你的害人精。他通常坐在最後一排,在那兒,他可以將椅子斜靠在牆上。你早就對全班同學講過將椅子斜靠在牆上的危險:孩子們,椅子會滑下來,你們會受傷。接下來,老師就不得不寫份報告,以防家長投訴或者威脅要起訴。

安德魯知道將椅子斜靠在牆上會讓你生氣,至少會吸引你的注意力,然後他就能拋出那個吸引女孩眼球的小把戲。你會說:嘿,安德魯。

他不慌不忙。哥們兒,這是攤牌的時候。女孩們都在看著呢。

什麼?

你在字典里找不到這種青少年的發音。什麼?家長經常聽到這個聲音。那意味著:你想要幹什麼?你為什麼打擾我?

椅子,安德魯。你能不能把它放下來?

我只是坐著管好我自己的事。

安德魯,椅子有四條腿。用兩條腿斜靠在牆上會發生事故。

教室里一片寂靜,是攤牌的時候。這一次,你知道自己處在一個相當安全的境地。你覺得,這個班級不喜歡安德魯,而他也知道自己不會得到同情。他是個臉色蒼白的瘦子,一個不合群的人。但是,全班同學還在看著。他們可能不喜歡他,但如果你欺侮他,他們就會反對你。如果是男孩和老師對峙,他們會選擇站在男孩一邊,而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一把斜靠在牆上的椅子。

你可以置之不理,沒人會注意。那麼,教書匠,問題是什麼?很簡單。安德魯從第一天起就表明他不喜歡你,而你不喜歡被人不喜歡,尤其是被這個全班其他同學都不喜歡的小渾蛋不喜歡。安德魯知道你偏袒女孩。我當然偏袒女孩。給我五個大部分學生都是女孩的班級,我會樂上天。膚色、遊戲、話劇——多麼豐富多彩。

安德魯在等,全班同學在等,椅子趾高氣揚地斜靠在牆上。哦,真想抓住一條腿將他拖下來。他的腦袋會沿著牆滑下,每個人都會大笑起來。

我轉身離開安德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轉過身走向教室前面。回到講台時,我當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些或說些什麼。我不想讓他們認為我打退堂鼓了,我知道得採取行動。安德魯的腦袋靠在牆上休息。他給我一個蔑視的微笑。

我不喜歡安德魯那蓬亂的紅髮和清秀的相貌。我不喜歡他那矜持的傲慢。有時候我就一個話題作準備活動,全班同學都理解我的話。我滔滔不絕地講著。正沾沾自喜時,我扭頭看到了他冷冷的目光。我不知道是該把他爭取過來還是將他徹底摧毀。

腦海里,有個聲音告訴我:把它小題大做一番,把它變成一節觀察課,假裝你事先計畫了整個事件。於是,我說:那麼,這兒發生了什麼?他們瞪大眼睛。他們很困惑。

想像一下,你是個報社記者。幾分鐘前,你走進這間教室。你看到了什麼?你聽到了什麼?有什麼故事?

邁克爾大聲說:沒有故事,只有安德魯同往常一樣是個可惡的傢伙。

安德魯臉上那蔑視的微笑消失了。我覺得自己讓他動起來了,我用不著說什麼。繼續這個誘導性問題,讓全班同學譴責他。我會將那微笑永遠從他的臉上抹去。這個小渾蛋,他不會再把椅子斜靠在牆上了。

我扮演著通情達理而又客觀的老師的角色。邁克爾,像那樣的評論不會給讀者很多信息。

是的,但是誰需要那樣的信息?會有《每日新聞》的人到這兒來寫關於安德魯、椅子和生氣的老師這個偉大故事嗎?

他的女朋友舉起了手。

哦,黛安娜?

她對著全班同學說:邁考特先生砍 我們——

黛安娜,是問你們。

她停了一會兒,不緊不慢地說:看見了吧,邁考特先生,這就是這個世界出問題的地方。人們試圖幫助別人,接下來其他人就會糾正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那很無禮。我是說可以讓安德魯把椅子放下來,因為他可能會打破他那愚蠢的腦袋。但是糾正人們說話的方式是沒有理由的。如果你那麼做,我們就絕不會在這個班上開口說話。那麼,你知道我要幹什麼了吧?我要告訴安德魯把他的椅子放下來,別再當傻瓜了。

她十六歲,高個子,很酷,金黃色的頭髮沿後背垂下,那種練達的樣子讓我想起斯堪的納維亞女演員。當她走向教室後排,站在安德魯面前時,我很緊張。

安德魯,看吧。你看見了這兒發生的一切。這是個大班,有三十多個人。那邊的邁考特先生看見你斜靠著椅子坐著。他讓你把椅子放下來,你卻笑著坐在那兒。安德魯,誰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呀!你在浪費這個班裡每個人的時間。你有什麼毛病呀?付報酬給老師是讓老師教課,而不是讓他叫你把椅子放下來,好像你是一年級的小孩,對不對?對不對,安德魯?

他還是斜靠著椅子坐著,但是他看著我,好像在說:這兒怎麼啦?我應該怎麼辦?

他把椅子向前傾,直到放平。他站起來,面對黛安娜。看見了嗎?你會永遠記得我,黛安娜。你會忘了這個班,你會忘了這個老師,這個「叫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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