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薊叢中的驢 10

艾伯塔說她工作的那所位於下東區蘇厄德公園的高中正在招老師。主樓過於擁擠,所以我被派到新增的教學區,位於東河邊的一所廢棄小學。我的少年們抱怨說,將他們正在發育中的身體硬塞進嬰兒傢具中很不舒服而且有傷尊嚴。

這是所不同種族混合的學校:猶太人、華人、波多黎各人、希臘人、多米尼加人、俄羅斯人和義大利人。對於把英語作為第二語言的教學,我沒有準備也沒有接受過這方面的培訓。

孩子們都想扮酷,從來不遵從父母或者大人。他們想四處閒蕩,說些街面上的話。他們想用流利的口才罵人。你可以詛咒,可以罵人。你是個人,哥們兒。

如果你四處閒蕩,而這個狐媚的白人小妞又走在人行道上,你就得擺出很酷的樣子,哥們兒。如果你不知道暗語或者帶著點兒可笑的外國口音,她連看都不會看你一眼。哥們兒,你就回家手淫去吧。你會很惱火,因為英語就是個該死的沒有意義的語言,你永遠都學不會。哥們兒,可你在美國,你就得接受它。

所以,教書匠,忘掉你那妄自尊大的文學,討論些實質性問題吧。回到最基礎的對話上來吧,哥們兒。好好講課吧。慢慢、慢慢地講課吧。

鈴聲響了,我聽到了巴別塔的聲音。

對不起。

他們不理我,或者他們不理解我這溫和的請求。

再一次。對不起。

一個紅頭髮、大個子多米尼加男孩對上了我的目光。老師,你要我幫忙嗎?

他爬上課桌,大家都歡呼起來,因為爬上課桌被當局嚴厲禁止,而雷德·奧斯卡就當著老師的面公然藐視當局。

唷!奧斯卡說,看吧。

學生們異口同聲地說,看吧,看吧,看吧,看吧,看吧,直到奧斯卡舉起手叫道:唷!住嘴!聽老師講話。

謝謝,奧斯卡,但是你能下來嗎?

一隻手舉了起來。那麼,先生,你叫什麼名字?

我在黑板上寫上「邁考特先生」,接著讀了一遍。

嗨,先生,你是猶太人嗎?

不是。

這個學校所有的老師都是猶太人。你怎麼會不是?

我不知道。

他們看上去很詫異,甚至可以說很震驚。這種表情傳遍整個教室。這種表情說:米蓋爾,你聽到了嗎?站在那邊的老師,他不知道。

那是個富有刺激性的時刻。老師承認自己無知,全班學生被驚得鴉雀無聲。摘下面具吧,教書匠,那真是個解脫。不再是無所不知先生。

幾年前,我可能是他們中的一員,是雜居平民的一分子。那是我的移民舒適度。我通曉英語,但我的窘境和他們差不多,處於社會最底層。我可以摘下老師的面具,走下講台,和他們坐在一起並詢問他們的家庭,問他們在故國的生活怎麼樣。我可以對他們講我的生活,那些坎坷的日子,告訴他們多年來我如何躲藏在面具後面。事實上,我現在依然如此。我可以告訴他們,我多麼希望我們能關上那扇門,將世界關在門外,直到他們能夠說讓他們覺得很酷的英語,酷到他們可以和那個狐媚的白人小妞講,他們已經準備好做些小動作了。

那不是很好嗎?

我看著這群來自各個國家的孩子,這些顏色、形狀各異的臉龐,這個上帝的多彩花園:頭髮比在歐洲見到的任何東西都更黑更亮的亞洲人;西班牙裔男孩和女孩那大大的褐色眼睛;有些人靦腆,有些人喧鬧,男孩裝模作樣,女孩忸忸怩怩。

南希·朱問她是不是可以在這天最後一節課後和我談談。她坐在座位上,等著教室空下來。她提醒我她在我十年級第二學時那個班上。

我從中國來,到這兒已經三年了。

你的英語很好,南希。

謝謝!我跟弗雷德·阿斯泰爾學英語。

弗雷德·阿斯泰爾?

我知道他的電影里的所有歌曲。我最喜歡的是《高頂黑色大禮帽》。我一直在唱他的歌。我父母認為我瘋了。朋友們也這麼認為,他們只知道搖滾樂,而你無法從搖滾樂中學習英語。因為弗雷德·阿斯泰爾,我一直和父母有意見。

嗯,那不正常,南希。

另外,我還觀察你講課。

哦。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那麼緊張不安。你懂英語,所以你應該很酷。孩子們都說如果他們懂得英語,他們會很酷。你有時候不緊張,孩子們喜歡那樣。他們喜歡聽你講故事、唱歌。當我緊張不安時,我就唱《在黑暗中跳舞》這首歌。你應該學會這麼做,邁考特先生,對著全班同學唱歌。你的嗓子並不差。

南希,我來是教英語,不是來表演歌舞。

你能告訴我,怎樣才能成為一個不緊張的英語老師嗎?

但是你的父母會怎麼說?

他們認為我已經瘋了。他們說他們後悔把我從中國帶來,那兒沒有弗雷德·阿斯泰爾。他們說我甚至已經不是個中國人了。他們說如果只是為了當老師、聽弗雷德·阿斯泰爾的歌,從中國來到這兒又有什麼用呢?那兒也有老師。你到這兒是為了掙錢,我的父母說。邁考特先生,你能告訴我怎樣才能成為一個英語老師嗎?

沒問題,南希。

謝謝,邁考特先生。如果我在班上問問題,你會介意嗎?

在班上,她說:來美國時就懂英語,你真是運氣。你來美國時的感受如何?

困惑。你們知道困惑是什麼意思嗎?

這個單詞在教室里遊走。他們用各自的語言互相解釋這個詞,然後點點頭:耶,耶。那邊的那個人,那個老師曾經和他們一樣感到困惑,而他通曉英語,並且無所不知。這讓他們很吃驚。那麼,我們有了共同之處——困惑。

我告訴他們,剛到紐約時,我在語言和食物名稱方面遇到了麻煩。我不得不學會一些食物的單詞:泡菜、酸捲心菜絲、熱狗、抹了奶油乾酪的硬麵包圈。

然後我對他們講了我的第一次教學經歷。那次經歷與學校無關。在當老師之前,我曾在一家旅店工作。比格·喬治,一個波多黎各廚師,說有五個廚房工人想學英語。如果我能每周一次在午飯時間教他們單詞,他們願意每人付五十美分,一小時就是兩美元五十美分。到月底,我就有十二美元五十美分。那是我一生中一次性掙得最多的錢。他們想知道廚房物品的名稱,因為如果你不知道物品的英語名稱,你怎麼能晉陞呢?他們舉起一樣東西,我說出名稱並拼寫在紙上。當我說不出那個帶把的扁平物品(我人生中的第一把刮刀)的名稱時,他們笑了。比格·喬治笑得大肚子直顫。他告訴廚房工人那是刮刀。

他們想知道如果我來自英格蘭之外的別的國家,我又怎麼會說英語呢?我不得不解釋愛爾蘭如何被佔領,英國人如何欺侮我們、折磨我們直到我們講他們的語言。當我談起愛爾蘭時,會有一些他們不懂的單詞,而我不清楚我是否應該為解釋這些單詞而向他們額外收錢,還是只收與廚房有關的單詞的錢。不,在我談論愛爾蘭時,他們看上去很傷心。他們說是的,是的,是的,還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吃幾口他們的三明治。就沖這個,我就不能向他們收費。他們理解,因為他們也被佔領過,先是西班牙人,然後是美國人。他們被佔領過那麼多次,以至於他們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黑人、白人、印第安人,或是三者合一。那很難向你的孩子解釋,因為他們想成為一種人,一種人!而不是三種人。這就是他們在這個油膩膩的廚房裡拖地板、洗鍋、刷盤子的原因。比格·喬治說:這廚房油膩膩的,所以小心點。他們說:去你的!大家都笑了,甚至比格·喬治也笑了,因為像這樣同紐約市個頭最大的波多黎各人說話這個念頭是如此瘋狂。他自己也笑了,給每個人一大塊樓上那些大英帝國的女兒們在盛大午餐中剩下的蛋糕。

上了四節課並拿到十美元後,廚房裡已經剩不下什麼可以讓我教名稱的東西,但這時,那個想晉陞的埃德瓦多開始問有關食物和烹調的問題。燉肉怎麼講?他說,煸炒怎麼講?是的,還有腌泡。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些詞。我望了望比格·喬治,想看看他是不是會幫忙,但是他說只要我還在作為單詞大專家賺大錢,他就不會對任何人說任何事。他知道我無法理解這些新單詞,特別是當他們問我義大利麵食和義大利調味飯之間的區別時。我提出到圖書館查查這些詞的意思,但是他們說他們會自己去查。他們付給我錢又是為了什麼呢?我本可以告訴他們:如果不能讀英語,你們就無法到圖書館查任何東西。但是我沒想起來可以這麼說。我很緊張,以至於可能失去這筆每周兩美元五十美分的新收入。他們說如果我在刮刀這個單詞上浪費時間,他們不會介意,還會付給我錢;但是,他們不會付給一個不知道義大利麵食和義大利調味飯之間差別的外國人大價錢。有兩個人說對不起,他們要退出。另外三個說他們會堅持下去,希望我能幫他們熟悉像燉肉和煸炒那樣的單詞。我努力為自己辯解,說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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