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通往教學的漫長道路 7

奧吉是班上的討厭鬼,愛和老師頂嘴,愛招惹女孩。我給他母親打去電話。第二天,教室門被撞開,一個穿著黑色T恤衫、一身舉重運動員肌肉的男子叫喊著:嘿,奧吉,出來!

你可以聽到奧吉倒吸了一口冷氣。

說聲是,奧吉。要是我走進教室,你就死定了。出來!

奧吉尖聲急叫:我沒做錯什麼!

那個人笨拙地走進教室,沿著過道來到奧吉的座位,一把將他舉到空中,來到牆邊,揪著他的腦袋不停地撞牆。

我跟你說過——砰——不要——砰——不要給老師——砰——惹麻煩——砰——我聽說你給老師惹麻煩了——砰——我要把你該死的腦袋擰下來——砰——把它掛在你的屁股上——砰——你聽到了嗎?砰。

嘿,等等。這是我的教室。我是老師。我不能讓世人就這樣闖進教室。我應該負起責任。

對不起。

那個人置若罔聞。他正忙著如此用力地將兒子往牆上撞,以至於奧吉的雙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我得表明誰是這個教室的負責人。人們不能就這麼走進來並將他們的兒子打個稀巴爛。我重複道:對不起。

那個人把奧吉拖回座位,轉過身看著我。先生,如果他再給你惹麻煩,我就一腳把他踢到新澤西去。我們教育他要尊敬人。

他轉身面對全班學生:這個老師到這兒是來教你們這些孩子。如果你們不聽老師的話,你們就不能畢業。如果你們不能畢業,你們就得到碼頭上干一些沒有前途的活兒。如果你們不聽老師的話,你們就沒有幫自己的忙。聽懂我對你們說的話了?

他們什麼也沒說。

你們聽懂我說的話了?你們都啞巴了?這兒沒有個硬漢想說點什麼?

他們說他們懂了,所有硬漢都沒吭聲。

好吧,老師,現在你可以繼續上課了。

他出去時那麼使勁地關門,以至於粉筆灰從黑板上飄下來,窗戶也嘩嘩作響。教室里那種冰冷、充滿敵意的安靜表明:我們知道你給奧吉的父親打電話了,我們不喜歡給別人父親打電話的老師。

哦,瞧,我沒有叫奧吉的父親那麼做。我只是對他的母親說了,我以為他們會和他談,讓他上課聽話。說這些都沒有用。太遲了。我背著他們這麼做,表示我不能應付這局面。那些把你送到辦公室或給你父母打電話的老師不會得到學生的尊敬。如果你不能自己應對一切,你就不應該當老師。你應該去掃大街或撿垃圾。

薩爾·巴特格里亞每天早上都微笑著說:嗨,老師。薩爾和他的女朋友路易絲坐在一起,看上去很開心。當他們隔著過道手拉手時,大家都繞道而行,因為大家都認為這是真的。總有一天,薩爾和路易絲會結婚,那很神聖。

薩爾的義大利家人和路易絲的愛爾蘭家人都不同意,但至少婚禮會是天主教式的,那就沒問題了。薩爾和全班開玩笑說,考慮到愛爾蘭人不會做飯,他的家人擔心他和他的愛爾蘭妻子可能餓死。他說他母親搞不懂愛爾蘭人到底如何生存。路易絲大聲說:他們說什麼都行,但是愛爾蘭人擁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孩。薩爾的臉紅了。這個快十八歲、有著一頭黑色鬈髮、好酷的義大利人真的臉紅了。路易絲笑了。當她隔著過道伸出細嫩白皙的小手觸摸他那紅臉龐時,我們都笑了。

當薩爾握住路易絲的手貼著自己的臉時,全班都靜了下來。你可以看見他淚眼汪汪。他怎麼啦?我背對著黑板站著,不知道該說或做些什麼。我不想破除魔咒。在這種情況下,我又怎麼能繼續我們關於《紅字》的討論呢?

我走到講台後面,裝出很忙的樣子。我靜靜地再次點名,填了一張表,等著十分鐘後的下課鈴聲。我看著薩爾和路易絲手拉著手離開教室,羨慕他們一切都安排篤定的方式。畢業後,他們會訂婚。薩爾會成為一名手藝高明的水暖工,路易絲會成為一名司法速記員——你在秘書界能獲得的最高職位,除非你頭腦不正常想當律師。我對路易絲說她很聰明,可以從事任何工作。但她說不,不,她的家人會怎麼說呢?她得謀生,為自己和薩爾的生活作好準備。她會學做義大利飯,這樣她就不會總是依賴薩爾的母親。結婚一年後,他們會有一個孩子,一個胖胖的、有著義大利和愛爾蘭血統的美國小孩。這會使兩家人永遠團結在一起,沒人會在意他們的父母來自哪個國家。

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因為在希望公園的街頭幫派群架中,一個愛爾蘭孩子追上了薩爾,用一根截面為2英寸×4英寸的木棒狠打他。薩爾壓根兒不屬於任何幫派,只是碰巧路過那兒,為他在晚上和周末工作的飯店送外賣。他和路易絲知道這些幫派戰爭,特別是愛爾蘭人和義大利人之間的幫派戰爭很愚蠢。大家都是天主教徒,都是白人。為什麼要打架呢?這一切又都是為了什麼呢?地盤、勢力範圍,甚至更糟,女人。嘿,別用你那義大利人的雙手碰我的女人。把你那愛爾蘭人的肥臀從我們的地盤上挪開。薩爾和路易絲可以理解義大利人或愛爾蘭人與波多黎各人或黑人打群架,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們不能理解義大利人和愛爾蘭人打群架。

薩爾回來了,繃帶遮蓋了傷口上的針腳。他大搖大擺地走到教室右邊,遠離路易絲。他不理會全班同學,也沒有人看他或和他說話。路易絲坐在原來的座位上,努力捕捉他的目光。她轉身面對著我,好像我知道答案或者能夠解決問題。我覺得自己能力不夠而且優柔寡斷。我應該走到她那兒,緊握著她的肩膀,悄悄說一些薩爾會渡過難關之類的鼓勵話嗎?我應該走到薩爾跟前,為愛爾蘭民族向他道歉,告訴他不能光憑希望公園裡一個鄉巴佬的行為就對整個民族作出判斷,提醒他路易絲仍然很可愛、依舊愛著他嗎?

看著坐在幾排之後、傷心欲絕的路易絲,和直直看著前方、準備幹掉第一個從他面前走過的愛爾蘭人的薩爾,你又該怎樣組織討論《紅字》的收尾——海絲特和珠兒的幸福結局呢?

雷·布朗舉起了手。好老雷,總是唯恐天下不亂。嘿,邁考特先生,這本書里怎麼沒有黑人?

我看上去一定很茫然。除了薩爾和路易絲,大家都笑了。我不知道,雷。我想新英格蘭地區以前沒有黑人。

薩爾從座位上跳起來。不,那兒有黑人,雷,但是愛爾蘭人把他們都殺了。愛爾蘭人偷偷走到黑人的背後,打碎了他們的腦袋。

哦,是嗎?雷說。

是的,薩爾說。他拿起書包,走了出去,來到輔導室。輔導員告訴我,薩爾要求轉到坎貝爾先生班上。至少坎貝爾先生不是愛爾蘭人,沒有那種愚蠢的口音。你永遠無法想像坎貝爾先生會用一根截面為2英寸×4英寸的木棒從背後打你。但是,那個邁考特,他是愛爾蘭人,你永遠不能相信那些畏畏縮縮的雜種。

我不知道該對薩爾做些什麼。離畢業還有三個月,我本該和他談談,但是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在學校的樓道里,我經常見到老師面對著學生,胳膊繞過學生的肩膀,給他們溫暖的擁抱。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男孩或女孩會流著淚說謝謝你,而老師會用再一次熱情的擁抱結束談話。這就是我想做的。我應該對薩爾說,我不是一個揮舞著一根截面為2英寸×4英寸木棒的鄉巴佬嗎?我是不是應該一再告訴他,因為一個醉鬼的行為而讓路易絲痛苦很不公平?哦,薩爾,你知道愛爾蘭人是怎麼樣的。他會大笑著說好吧,愛爾蘭人是有那樣的問題,然後和路易絲和好。

或者我本應該和路易絲談談,搬出一些陳詞濫調,例如:哦,路易絲,你遲早會渡過難關,或者天涯何處無芳草,或者你不會長期孤單,男孩會來敲你的門。

我知道不管和他們中的誰談話,我都會笨嘴笨舌、結結巴巴。最好的選擇就是什麼也不做,我也只會這麼做。總有一天,我會在樓道里用強有力的胳膊摟著學生的肩膀,說著婉轉的話,再給他們一個擁抱。

老師們拒絕讓凱文·鄧恩到自己的班上。這個孩子簡直就是個極其讓人討厭的傢伙,一個惹是生非、無法無天的人。如果校長堅持把他放到他們的班上,他們就會把作業一扔,要求付給他們津貼,然後一走了之。那個孩子屬於動物園的猴山,而不是學校。

所以,他們把他派給了那個不能說「不」的新老師,也就是我。從那頭紅髮、滿臉雀斑和那個名字上,你可以知道這孩子是個愛爾蘭人。當然,一個操著真正愛爾蘭方言口音的愛爾蘭老師能夠對付這個小渾蛋。輔導員說他正指望某種東西,你知道,某種可能撥動心弦的返祖性的東西。一個真正的愛爾蘭老師當然能夠激發凱文基因中某種民族性的東西,對吧?輔導員還說凱文快十九歲了,應該今年畢業,但他已經留級兩年,所以沒有機會穿畢業服、戴畢業帽了。根本沒有機會。學校正採取一種伺機而動的策略,希望他輟學、參軍什麼的。這年頭,任何人都可以參軍:瘸子、跛子、瞎子,還有世界上的凱文們。他們說他絕不會獨自一人走進我的教室,因此請我到輔導室把他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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