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通往教學的漫長道路 5

教書很長時間以後,我在紙上胡亂寫了幾個數字。這些數字的意義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在紐約,我先後任教於五所高中和一所學院:斯塔滕島區麥基職業技術高中、曼哈頓區時裝產業高中、曼哈頓區蘇厄德公園高中、曼哈頓區斯特伊弗桑特高中、曼哈頓區華盛頓·歐文高中夜校和布魯克林區紐約社區學院。我整日整夜地教書,還在暑期學校任教。我的算術知識告訴我,大概有一萬兩千個男孩、女孩、男人和女人曾坐在課桌旁,聽我演講、吟唱、鼓勵、漫談、高歌、抗辯、背誦、說教、無話可說。我想起那一萬兩千個學生,不知道自己為他們做過些什麼,然後我又想起他們曾為我做過些什麼。

算術知識還告訴我,我至少上了三萬三千節課。

三十年上了三萬三千節課:日日夜夜,還有暑假。

在大學,你可以拿著破爛的舊筆記照本宣科。在公立高中,你絕不會心存此念。美國少年精通老師的花招。如果你想欺騙他們,他們就會把你擊倒。

那麼,唷!教書匠,在愛爾蘭還發生了什麼?

現在,我不能再講那些事了。我們得學完課本上辭彙那章。翻到七十二頁。

噢,喂,你給別的班都講過故事。你能不能就給我們講一件小事呢?

好吧,一件小事。當我還是利默里克的一個男孩時,我從來沒想到長大後會成為紐約市的一名老師。我們都很窮。

噢,沒錯。我們聽說你們沒有冰箱。

不錯,而且我們沒有手紙。

什麼?沒有手紙?每個人都有手紙。即使在人人吃不飽肚子的國家,他們也有手紙。甚至在非洲也有。

他們認為我在誇大事實。他們不喜歡這個。厄運的故事也得有個限度。

你是想告訴我們,你上完廁所,沒有擦屁股就提起褲子?

南希·卡斯特格里亞諾舉起手:對不起,邁考特先生。快到午飯時間了,我不想再聽關於沒有手紙的故事。

好吧,南希。我們接著上課。

每天面對幾十個少年會讓你從幻想中清醒過來。早上八點,他們不關心你的感受。你考慮這一天的工作:五個班,將近一百七十五個處在青春期的美國青少年。他們喜怒無常、飢餓、談著戀愛、焦慮、好色、精力充沛、富有挑戰性。你無處可逃。他們在那兒,你也在那兒。你頭痛、消化不良,滿腦子都是和配偶、情人、房東,以及你那想成為貓王、對你為他所做的一切毫不感激、討厭的兒子的爭吵聲。昨晚你無法入睡。你的包里還塞滿了一百七十五個學生的作業,他們所謂的作文,一些粗心潦草地寫出來的東西。噢,老師,你看了我的作業嗎?他們關心的可不是那個,他們可不想把餘生花在寫作文上。那只是你在這種無聊的課上要做的事。他們正看著你,你不能躲避。他們在等待。老師,我們今天要做什麼?段落?哦,是的。嘿,各位,我們要學習段落、結構、主題句之類的。著急要在今晚告訴我媽,她老是問今天上課怎麼樣。段落,媽媽,老師講了關於段落的事。媽媽會說,好極了,然後接著看她的肥皂劇。

他們從汽車構造車間出來,三三兩兩地走進教室。車間才是真實的世界。在那兒,他們拆卸然後重新組裝任何東西,從大眾汽車到凱迪拉克。而這個老師要在這兒講段落成分。上帝,天哪!在汽車店裡,你不需要段落。

如果你咆哮或厲聲責罵,你就會失去他們。咆哮和厲聲責罵是他們從父母和學校那兒得到的。如果他們用沉默還擊,你在教室里就死定了。他們的臉色變了,他們有辦法讓眼睛變得如死了一般。你讓他們翻開筆記本,他們怒目而視,他們不慌不忙。是的,他們會翻開筆記本。是的,老師,我們會很慢很慢地翻開筆記本,這樣就不會掉出什麼東西。你讓他們抄寫黑板上的板書。他們怒目而視。哦,是的,他們竊竊私語。他要我們抄寫黑板上的板書。看哪。這個人在黑板上寫了些東西,還要我們抄。他們慢慢地搖頭。你問:有什麼問題嗎?滿屋子都是無辜的眼神。你站在那兒等著。他們知道這是一次為時四十分鐘的決戰,你對他們,四十五個紐約少年,美國未來的技工和工匠。

喂,你只是另一個老師罷了,所以你想要幹什麼?兩眼盯著整個班級?把整個班級打敗?接受新事物吧,寶貝。他們抓住了你的小辮子,而你把局面搞成了這樣。你沒必要那樣跟他們講話。他們不關心你的心情、你的頭痛和你的麻煩。他們有他們自己的難題,而你就是其中的一個。

你要謹慎小心,老師。不要讓自己成為難題。他們會把你撂倒。

下雨改變了學校的心情,一切都變得柔和起來。第一個班的學生悄悄地走進來,一兩個人說早上好。他們甩掉夾克上的雨滴。他們還在夢境中。他們坐下,等著上課。沒有人說話,沒有人要出入證,沒有抱怨,沒有質疑,沒有頂嘴。下雨真不可思議,下雨最重要。接受新事物吧,教書匠。別著急,降低你的聲音,甚至不要考慮教英語。忘記查考勤吧。這是葬禮之後房子的心情。今天不要刺耳的新聞廣播摘要,不要來自越南的殘酷消息。教室外面有場橄欖球賽,老師在哈哈大笑。雨啪啪打在窗戶上。坐在課桌旁,讓這一小時悄悄地過去。一個女孩舉起手。她說:哎,邁考特先生,你談過戀愛嗎?你是個新手,但是你早已知道當他們問這類問題時,他們想的是他們自己。你說:談過。

是她離你而去呢,還是你離她而去?

兩者都有。

哦,是嗎?你是說你談過不止一次戀愛嗎?

不錯。

天哪!

一個男孩舉起手。他說:為什麼老師不能像對待人一樣對待我們呢?

你不知道。好吧,哥們兒,如果你不知道,就告訴他們:我不知道。對他們講愛爾蘭學校的事。你在恐懼中上學。你痛恨上學,夢想著長到十四歲,然後去工作。以前,你從來沒有這樣考慮過自己的學校生活,也從來沒有講過。你希望這場雨永遠不要停。他們坐在座位上,沒有人告訴他們把外衣掛起來。他們正看著你,好像他們剛剛才發現你。

真應該每天都下雨。

或者是春天,大家脫去厚重的衣服,每個班都充滿胸脯和二頭肌組成的風景。和風從窗外吹來,輕撫著老師和學生的臉頰,給每一排、每一張桌子帶來微笑,直到全班都心醉神迷。鴿子的咕咕聲和麻雀的唧唧聲提醒我們要好好開心一番,夏天就要來了。鴿子對我班上少年的悸動漠不關心,不知羞恥地在窗台上交配,而這比世界上最棒的老師講的最棒的課更有誘惑力。

在這樣的日子裡,我覺得自己可以教最最棘手、最最聰明的學生,我可以擁抱並悉心照料最最傷心的那一個。

在這樣的日子裡,會有背景音樂,夾雜著絲絲和風、胸脯、二頭肌、微笑和夏意。

如果我的學生能像那樣寫作,我會送他們去簡潔主義學派。

在麥基職高,我們每年舉辦兩次校園開放日和校園開放夜活動。家長在那時參觀學校,看看他們的孩子怎樣生活。老師坐在教室里,同家長交談或者聆聽他們的抱怨。大多數來參觀的家長都是母親,因為這是女人們的工作。如果母親發現,她的兒子或女兒舉止無禮或表現不好,那麼就要由父親採取措施了。當然,父親只會對兒子採取措施,女兒由母親處理。父親在廚房粗暴地對待女兒或者告訴她要關她一個月禁閉可不合適,有些問題屬於母親。另外,她們得決定告訴丈夫多少信息。如果兒子表現糟糕,而她又有一個喜歡使用暴力的丈夫,她就可能會很婉轉地講述她的故事,以便兒子不至於在地上縮成一團,鼻子里鮮血直流。

有時候,一大家人都會來看老師,教室里就會擠滿父親、母親,以及在通道里跑來跑去的小孩子。女人們彼此很友善地交談,男人們則靜靜地坐在幾乎擠不下他們身軀的課桌間。

沒有人告訴我在校園開放日這天該如何應付家長。我在麥基職高的第一個校園開放日到了,一個叫諾爾瑪的班長向家長發號,這樣,他們就知道下一個該誰了。

首先,我得解決口音問題,特別是在和女人們交談時。我一開口,她們就會說:哦,我的天哪,多麼有趣的方言口音呀!然後,她們就會告訴我,她們的祖父母如何從舊大陸來到這兒、他們如何身無分文地來到這兒,以及現在又如何在紐多普擁有自己的加油站。她們想知道我到這個國家多久了,還有我是如何對教書感興趣的。她們說我當老師真是好極了,因為我們中的大多數都是警察和神甫,而她們會悄悄地說學校里的猶太人太多了。她們會把孩子送到天主教學校。沒有職業或技術培訓的天主教學校除外,那些學校教的都是歷史和禱告,那些東西適合於來世,但他們的孩子得考慮今生。她們不是有意無禮。最後,她們會問他表現怎樣,他們的小哈里?

我得小心提防那個爸爸是不是坐在那兒。如果我對哈里作些負面評價,那個爸爸回家後可能會揍他,而「我不可信任」這一消息就會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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