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通往教學的漫長道路 2

如果你在早期麥基職高我的班上,你就會看到一個枯瘦如柴的年輕人。他快三十歲了,有一頭難以梳理平整的黑髮、一雙因患慢性疾病而發紅的眼睛、滿嘴壞牙和一副羞愧的表情。你在埃利斯島的移民照片或者被捕扒手的臉上也能見到這樣的表情。

羞愧事出有因:

我出生在紐約,未滿四歲時被帶到愛爾蘭。我有三個兄弟。我的父親,一個酒鬼、一個瘋狂的人、一個偉大的愛國者,隨時準備為愛爾蘭捐軀。他在我十歲快十一歲時拋棄了我們。一個妹妹死了,一對雙胞胎弟弟死了,兩個弟弟又出生了。我的母親向人乞討食物、衣服和用來燒水泡茶的煤。鄰居們讓她送我們——我和我的兄弟們——到孤兒院。不,不,絕不。那很丟人。她堅持不放棄,而我們漸漸長大。我和我的兄弟們十四歲離開學校,開始工作。我們嚮往美國,就一個接一個坐船離開了。母親和她最小的孩子一起來到美國,希望從此能生活幸福。這是你在美國應該做的。但是,她從未享受過片刻幸福時光。

在紐約,我從事一些卑賤而辛苦的工作,直到應徵加入美國陸軍。在德國服役兩年後,根據美國軍人法案,我上了大學,成為一名老師。大學裡有文學和寫作課程,還有由不知道如何教學的教授們教的關於如何教學的課程。

那麼,邁考特先生,你知道在愛爾蘭長大是什麼樣的嗎?

我,一個二十七歲的新老師,回憶我的過去以滿足這些美國青少年的需求,從而讓他們安靜、讓他們坐在座位上。我從沒想過自己的過去會那麼有用。為什麼有人想知道我悲慘的人生呢?隨後我意識到,父親在爐火旁給我們講故事時就是這麼做的。他跟我們講那些被稱為土著口述歷史學家的人的事。他們周遊各地,給人們講述上百個裝在他們腦子裡的故事。人們會讓他們在爐火旁取暖,給他們點喝的。人們吃什麼就給他們吃什麼,一連幾小時地聽似乎無窮盡的故事和歌曲,給他們毯子或袋子蓋著在角落裡的草床上睡覺。如果土著口述歷史學家需要愛情,可能會有一個老女人相陪。

我同自己爭辯:

你在講故事,你本應該講課。

我是在講課。講故事就是講課。

講故事是浪費時間。

我沒辦法。我不擅長講課。

你是個騙子。你在欺騙我們的孩子。

他們似乎不這麼認為。

可憐的孩子不知道。

我是個在美國學校講述自己的愛爾蘭學校生活的老師。這是個例行程序。在我想講一些具體的課程內容時(這種事不大可能發生),這個例行程序通常可以安撫他們。

一天,我的老師開玩笑,說我看上去像貓叼進來的東西。全班同學哄堂大笑。老師笑了,露出難看的大黃牙,笑得咳了起來,痰在嗓子眼裡呼嚕呼嚕地響。我的同學認為那是嘲笑。當他們和老師一起大笑時,我恨他們。我也恨老師,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全校的人都會把我看成貓叼進來的東西。如果老師和另外一個男孩開同樣的玩笑,我也會笑,因為我和其他人一樣膽小,害怕挨棒打。

班上有個男孩沒和其他人一起笑。他叫比利·坎貝爾。當全班同學大笑時,比利會直直地盯著前方,而老師會盯著他,等著他像其他同學一樣笑起來。我們等著老師把比利從座位上拽起來,但他從沒這樣做。我想,老師是因為比利的獨立性而敬佩他。我也敬佩他,希望自己能有他那樣的勇氣,但它從來沒有光顧我。

那所愛爾蘭學校的男孩們嘲笑我從紐約帶來的美國口音。你不可能離開一個地方,同時留下那裡的口音。當他們嘲笑你的口音時,你不知道該做什麼、該想什麼或該感受什麼,直到他們開始推搡你,而你明白他們是有意要惹你生氣。你一個人對付四十個來自利默里克各條街巷的男孩,而你必須奮勇向前,如果你退縮,這輩子都會被看成是個膽小鬼或娘娘腔。他們叫你流氓或紅番,而你會和他們打呀打,直到有人擊中你的鼻子,鮮血噴得襯衫上哪哪兒都是。母親會因此和你沒完沒了。她會從火爐旁的椅子上站起來,你的腦袋會因打架而好好地挨頓敲。試圖對母親解釋你流血是為了保衛你的美國口音(你根本就是因為她才有的美國口音),將毫無作用。不,她會說。現在她得燒水洗你那件血跡斑斑的襯衫,看看能不能在爐火旁烤乾,這樣你明天就可以穿著它上學。她沒有提到給你帶來麻煩的美國口音。但一切都會好的,因為幾個月後,美國口音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感謝上帝,是除我父親外任何人都為之驕傲的利默里克口音。

因為父親,我的麻煩並沒有完。你會認為四歲的我操著一口完美的利默里克口音,男孩子們就不再折磨我。但是,不。他們開始模仿我父親的北愛爾蘭口音,還說他屬於新教徒的某個門派。現在,我得為父親而戰。又一次,我穿著染血的襯衫回家見母親,而母親叫喊道,如果她不得不再次洗這件襯衫,它一定會在她手中破掉。最糟糕的,是當她不能在早上把襯衫烘乾時,我就得穿著濕襯衫上學。回到家,我就開始鼻塞,整個身子因為再次濕透而顫抖,不過這次是出汗所致。母親心神煩亂,抱著我大哭,說對我太刻薄了,讓我穿著因為老是打架而變得越來越紅的濕襯衫上學。她把我抱上床,用舊大衣和她床上的毯子蓋在我身上,直到我不再顫抖。我聽到她在樓下對父親說,他們離開布魯克林、讓孩子們在利默里克校園裡受人折磨的那一天,是個不幸的日子。我聽著聽著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在床上躺了兩天後,我回到學校,穿著那件現在已經變成淺粉色的襯衫。男孩子們說粉色是小女孩的顏色。而我是女孩嗎?

比利·坎貝爾站起來,走到他們中最壯的一個跟前。放開這個美國佬,他說。

哦,那個大個子男孩說,誰在命令我?

是我,比利說。那個大塊頭就走到場地的另一邊玩去了。比利理解我的難處,因為他父親來自都柏林,男孩子們有時候甚至會因為那個而嘲笑他。

我講比利的故事,因為他身上有我敬佩的那種勇氣。這時,我在麥基職高的一個學生舉手說,可以敬佩比利,但難道我就沒有因為美國口音而挺身面對整個團伙嗎?我就不應該敬佩自己嗎?我說:不,我只是在那所愛爾蘭學校里的每個孩子推我、侮辱我時,做了不得不做的事。但是這個十五歲的麥基職高男孩堅持說:你得表揚你自己,但不要太多,因為那樣就成自吹自擂了。我說:好吧。除了不如比利那麼勇敢外,我會因作出反擊而表揚自己。比利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他人而戰。他對我不負有任何義務,但他仍然維護我。那是一種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擁有的勇氣。

學生們詢問有關我的家人的事情,點點滴滴的往事零星地出現在我腦海中。我意識到我正在發現自己。我用母親同鄰居聊天的方式講這個故事:

我推著嬰兒車,裡面坐著馬拉奇。他是個快兩歲的小夥子。弗蘭克走在我身邊。在奧康納街的托德商店外,一輛黑色的加長汽車在人行道旁停下,從車上下來一個穿著毛皮服裝、戴著珠寶的富婆。哦,她不是朝嬰兒車裡看了看,當場提出要買馬拉奇嗎?你可以想像我是多麼震驚。一個女人想買有著金黃色頭髮、粉紅臉頰和珍珠般可愛小白牙的馬拉奇。在嬰兒車裡,他是那麼可愛。我知道離開他會讓我心碎。另外,如果我回家告訴老公我把孩子賣了,他會怎麼說?因此,我對那女人說,不。她看上去傷心極了,弄得我很同情她。

當我再大一點、第一百次聽她講那個故事時,我說她應該把馬拉奇賣了,這樣我們剩下的幾個就有更多糧食吃了。她說:哦,我提出過要賣你,但那個女人一點興趣都沒有。

班上的女孩們說:哎呀,邁考特先生,你媽媽不應該這樣對你。人不應該提出賣自己的孩子。你沒那麼丑。

班上的男孩們說:哎,他可不是克拉克·蓋博。鬧著玩的,邁考特先生。

我有罪。

我六歲時,愛爾蘭的老師說我是個壞孩子。你是個很壞的孩子。他說班上所有的男孩都是很壞的孩子。他提醒我們他用的是「很」這個詞,一個他只在這種特殊場合使用的詞。如果我們在回答問題或寫作文時用了這個詞,他就會剝下我們的頭皮。這個詞只能用在這個場合,那就是我們有多壞。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壞孩子,弄不明白教這些頑童和怪物有什麼用。我們滿腦袋都是從利瑞克電影院里看來的美國垃圾。我們得低下這些腦袋,擊打我們的胸膛,說:Mea culpa, mea culpa, mea maxima culpa。我原以為這個詞表示「對不起」,直到他在黑板上寫下「Mea culpa,我有罪」。他說我們生來就有原罪,原罪本可以通過洗禮而滌凈。他說很顯然,我們這些人浪費了洗禮用的河水。只要看一眼我們那急切的小眼睛,就能洞察我們的邪惡。

他為我們準備第一次懺悔和第一次聖餐,以拯救我們這些無足輕重的靈魂。他教我們捫心自問。我們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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