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對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及其心理分析有所了解,我會將自己所有的苦惱追溯到在愛爾蘭度過的悲慘童年。那段時光剝奪了我的自尊,使我時不時自哀自憐、感情麻木,變得任性、忌妒並蔑視權威;它還延緩了我的發育,使我在和異性交往時不知所措,無法在世間提升地位,成為一個幾乎和社會格格不入的人。我成為一名老師並一直從事教學工作,這真是個奇蹟。能在紐約的課堂上教書這麼多年,我真得給自己打滿分。應該為從悲慘童年中倖存下來並成為老師的人設立勳章,而我理應成為第一個受勛者。經歷了一個接一個的磨難後,不管被授予多高的稱號我都當之無愧。

我可以責怪他人。我那悲慘的童年並不是簡單的偶然事件,而是由別人——一些黑暗力量造成的。但即便我要責怪,也會本著寬恕的態度。因此,我寬恕下列人士:教皇庇護十二世、英國人尤其是英王喬治六世、麥克羅里紅衣主教(他在我的孩童時期統治著愛爾蘭)、利默里克主教(他似乎認為世上的一切都罪孽深重),以及愛爾蘭前任總理和總統埃蒙·德·瓦勒拉。德·瓦勒拉先生是半個西班牙人兼蓋爾語的狂熱支持者(恰如一道愛爾蘭燉菜中的西班牙洋蔥)。他下令愛爾蘭的全體老師逼迫學生學習民族語言,卻讓我們喪失了好奇的天性;老師用木棒將幼小的我們打得遍體鱗傷,讓我們遭受幾個小時的痛苦,他卻對此視而不見、態度冷漠。我還寬恕那位在我承認犯有手淫、從母親的錢包里偷錢等罪行時,將我趕出懺悔室的神甫。他說我沒有擺正懺悔的態度,尤其在肉體方面。儘管他擊中了要害,但是,他拒絕赦免我的罪孽這一舉動卻使我的心靈受到如此嚴重的傷害,以至於如果我被教堂外的卡車撞扁,他得為我的死負責。我寬恕各種各樣橫行霸道的老師,寬恕他們抓著我的鬢角將我拖離座位,寬恕他們經常在我結結巴巴地回答天主教《教理問答》,或者不能心算937除以739時,用木棒、皮帶和藤條抽打我。我的父母和其他成年人告訴我:那都是為我好。我寬恕他們那彌天的偽善。我想知道此刻他們在哪裡:天堂?地獄?還是煉獄(如果它依然存在)?

我甚至可以寬恕自己。儘管回顧人生的各個階段時,我會抱怨:真是個笨蛋!那麼膽小!那麼愚蠢!那麼優柔寡斷!犯下那麼多的錯誤!

但是,隨後我會再次審視自己的人生。我在童年和青年時期捫心自問,發現自己處在無休止的罪孽中。那是磨鍊,是洗腦,是身心的調整,使我不裝模作樣,尤其當身處犯有種種罪孽的階層時。

現在,我認為到了讚揚自己的時候了。我至少還有一個優點:頑強。雖然它並不像大志、才幹、智慧或魅力那麼迷人,但正是它幫助我度過人生的日日夜夜。

F.S. 菲茨傑拉德曾經說過:美國人的人生沒有第二幕。他只是活得不夠長久。像我這種情況,他說錯了。

我在紐約的高中任教的三十年間,只被我的學生稍稍關注過。在學校以外的世界裡,我是個隱身人,不為人知。後來,我寫了本關於自己童年的書,成了當今重要的愛爾蘭人。我原本希望那本書能向邁考特家的子孫講述家族歷史,興許能賣個幾百本,還能應邀和讀書俱樂部討論討論。但沒想到,那本書一躍登上了暢銷排行榜,還被翻譯成三十種文字。我被搞懵了。這本書是我人生的第二幕。

在圖書的世界裡,我是一個晚熟的人,一個遲到者,一個新手。我的第一本書《安琪拉的灰燼》出版於一九九六年,那年我六十六歲。第二本書《就是這兒》在一九九九年我六十九歲時問世。那把年紀時,我竟然還能提筆,真不可思議。我的新朋友們(因為登上暢銷書排行榜而結識)二十幾歲就出書了。年輕人哪!

那麼,是什麼拖了你那麼長時間?

我一直在教書,就是這個拖了我那麼長時間。我不是在大學,而是先後在紐約四所公立高中任教。在大學任教,人們有充足的時間用於寫作和其他娛樂消遣。(我讀過描寫大學教授生活的小說,文中的教授們似乎都忙於男女私情和學術暗鬥,以至於你會納悶他們哪有時間從事教學。)如果你每周工作五天、每天教五個高中班級,你就不會回家後仍能保持頭腦清醒並創作不朽篇章了。一天上完五個班的課後,你滿腦袋都是教室里的嘈雜聲。

我從沒指望《安琪拉的灰燼》能吸引任何注意力,但當它登上暢銷書排行榜後,我成了媒體的寵兒。我上百次地被人拍照,成為一個帶有愛爾蘭口音、上了年紀的新奇事物。我多次接受媒體採訪,和州長、市長、藝人見面。我見到了布希總統和他當德州州長的兒子,見到了柯林頓總統和希拉里·羅德姆·柯林頓,見到了格里高利·派克,見到了教皇並親吻了他的戒指。約克公爵夫人薩拉採訪過我。她說我是她見到的第一位普利策獎獲得者,我說她是我見到的第一位公爵夫人。她說:噢!還問攝像師: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我被提名格萊美最佳朗讀類獎,還差點見到艾爾頓·約翰。人們用不同的方式看我。他們說:噢,你寫了那本書,這邊請,邁考特先生;或者你喜歡什麼東西嗎?不管是什麼。咖啡店裡,一個女人眯著眼睛說:我在電視上見過你,你一定是個重要人物。你是誰?能給我簽個名嗎?人們聽我的演講,問我有關愛爾蘭、結膜炎、飲酒、牙齒、教育、宗教、青春期焦慮症、威廉·巴特勒·葉芝、文學等方面的問題。這個夏天你在看什麼書?今年你讀過哪些書?話題還涉及天主教教義、寫作和飢餓。我在牙醫、律師、眼科醫生當然還有老師的集會上演講。我週遊世界,以一個愛爾蘭人、一個老師、一個各種苦難的權威、一個各地老年人(他們總想講述自己的故事)希望的指路明燈的身份。

他們將《安琪拉的灰燼》拍成了電影。在美國,無論你寫了什麼,將書改編成電影總會成為人們的談資。你編寫了曼哈頓電話簿,他們都會說:那麼,什麼時候把它拍成電影?

如果沒有寫《安琪拉的灰燼》,我會在臨死前祈求:再多給一年吧,上帝,一年就好了,因為寫這本書是我餘生中想做的事。我從沒想到它會成為暢銷書。我希望它能擺在書店的架子上,我藏在一旁,看著美女們翻看它並偶爾掉淚。當然,她們會買這本書,把它帶回家,懶洋洋地躺在長沙發上,邊抿藥茶或雪利酒邊閱讀。她們會為所有的朋友訂購這本書。

在《就是這兒》中,我描寫了自己在美國的生活以及我如何成了一名老師。書出版後,我為自己草率地對待教學而深感不安。在美國,醫生、律師、將軍、演員、電視從業人員和政客都受到人們的崇拜和嘉獎,但老師不在此列。老師是所有職業中的樓下女傭,他們被告知使用下人進出的門或者繞行後門。人們會祝賀老師有那麼多休假,用優越屈尊的口吻談論老師,並逆著理理他們銀白色的頭髮。哦,對了,我有一位英語老師,史密斯小姐,她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可愛的老史密斯小姐。她過去常說,如果她在四十年教學生涯中能影響一個孩子,那就不枉此生,她就能開心地離開人世。這位啟發靈感的英語老師後來漸漸老去,變得滿頭銀髮,靠微薄的退休金勉強維持生活,夢想著那位她可能影響過的孩子。繼續做夢吧,老師,你將不會受人歌頌。

你想像著你將走進教室,站一會兒,等著學生安靜下來。在他們打開筆記本並啪啪敲鋼筆時觀察他們,告訴他們你的名字,把它寫在黑板上,然後開始上課。

講台上放著學校提供的英語課本。你將教拼寫、辭彙、語法、閱讀理解、寫作和文學。

你迫不及待地開始教文學,對詩歌、話劇、散文、長篇小說、短篇小說展開熱烈的討論。一百七十個學生的手在空中揮舞,他們叫著:邁考特先生,我,我,我想說兩句。

你希望他們說點什麼。你不希望在你努力把課上生動的同時,他們卻木木地呆坐。

你將盡情徜徉於英國和美國文學長廊,與卡萊爾、馬修·阿諾德、愛默生和梭羅共度時光,那該有多快活啊!你迫不及待地開始講雪萊、濟慈和拜倫,還有又老又好的沃爾特·惠特曼。班上的學生將會愛上那種浪漫主義、叛逆精神和反抗行為。你自己也將沉醉在這類作品中,因為不論是在內心深處還是在夢中,你都是個狂熱的浪漫主義者。你在爭議題材中找到自我。

經過樓道的校長和其他實權派將會聽到,從你的教室里傳出興奮的叫喊聲。透過門上的玻璃,他們將會驚訝地看到,所有人都高舉著手,這些男孩和女孩,這些未來的水暖工、電工、美容師、木匠、技工、打字員和機械師的臉上都寫滿熱切和興奮。

你將獲得各種獎項的提名:年度優秀教師獎、世紀優秀教師獎……你將被邀請到華盛頓。艾森豪威爾將和你握手。報紙將問你這個小小的老師對教育的看法。這將是個大新聞——一個老師被問及對教育的看法。天哪!你將上電視。

電視。

想像一下:一個上了電視的老師!

他們將讓你飛到好萊塢,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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