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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奧康納太太為什麼要公開羞辱我,我並不認為自己在郵局干有多委屈或是別的什麼。像我這樣的人,頭髮支棱,膿包滿臉,紅眼睛直冒黃水,爛牙東倒西歪,沒有肩膀,騎了一萬三千英里,在利默里克內外送了兩萬封電報,累得屁股上都不長肉,又會有什麼能耐呢?

很久以前,奧康納太太就說過,她清楚每一個電報童的所作所為。想必她也清楚我在卡瑞戈古諾城堡頂上,當著目瞪口呆的擠奶女工和抬頭張望的小男孩,跟自己乾的那些事吧。

她一定清楚特麗莎·卡莫迪和綠沙發的事情,清楚我是怎樣讓她陷入罪惡深淵、把她送進地獄的。那是最嚴重的罪過,比卡瑞戈古諾城堡頂上的罪過嚴重一千倍。她也一定清楚,特麗莎死後,我就再沒去懺悔過,我是註定要下地獄的。

一個犯下如此罪過的人,是不會覺得在郵局干有多委屈,或別的什麼的。

自從那次我同漢農、比爾·蓋文和帕·基廷姨父坐在一起後,南方酒吧的夥計就記住我了——黑、白、黑。他還記得我父親,記得他把薪水和失業救濟金喝個精光,還高唱愛國歌曲,在碼頭上像個該死的叛徒似的演講。

你想要什麼?酒吧夥計問我。

我是來找帕·基廷姨父,來喝我的第一杯啤酒的。

啊,天啊,是真的嗎?他馬上就來,當然,我還有什麼理由不給他倒酒呢?或許也該給你倒第一杯酒,這就倒吧?

別,先生。

帕姨父走進來,叫我挨著他坐在靠牆的地方。夥計拿來啤酒,帕姨父付了錢,舉起酒杯,對酒吧里的人說:這是我外甥弗蘭基·邁考特,我小姨子安琪拉·西恩的兒子,開始喝他人生的第一杯啤酒了,在這兒祝你健康長壽,弗蘭基,願你活到老喝到老,但是不要喝多了。

人們紛紛舉起各自的酒杯,點頭,暢飲,喝得嘴唇和鬍鬚上都是泡沫。我吞下一大口啤酒,帕姨父告訴我,看在耶穌的分上,慢點喝,別一口乾,只要吉尼斯家族的人都安在,酒有的是。

我說想用我在郵局的最後一次工資請他喝一杯,但他說:別啦,把錢帶回家給你媽媽吧,等你胳膊上挎著個金髮碧眼的女人,春風得意地從美國回來時,再請我也不晚。

酒吧里的人正議論著險惡的世界局勢,還議論著納粹戰犯赫爾曼·戈林是怎麼在臨刑前服毒自盡,免受絞刑之苦的。美國佬在紐倫堡宣稱,他們也不知道這個狗雜種把葯藏在哪裡了,他的耳朵里?鼻孔里?屁眼裡?美國佬每抓獲一個納粹,肯定都檢查他們的每一個洞眼兒和隱秘的地方,但赫爾曼照樣蒙過了美國佬的眼睛。你瞧瞧,他們可以橫渡大西洋,登陸諾曼底,把德國鬼子炸個一乾二淨,但等一切都搞定了,他們卻發現不了戈林肥屁股里的那粒小藥丸。

帕姨父又給我買了一杯啤酒,但喝下去有些困難了,肚子已經脹滿,鼓得老大。人們又在談論著集中營和可憐的猶太人,他們從未傷害過無辜,卻男女老少一齊被塞進爐子。孩子啊,你想想,他們能幹什麼壞事?小孩也被塞了進去,小鞋子扔得到處都是。酒吧里煙霧繚繞,聲音此起彼伏。帕姨父說:你沒事吧?你的臉跟紙一樣白。他領我上廁所,我們兩個沖著牆痛痛快快地尿了很長時間。我不能再回酒吧了,那煙霧、變味的吉尼斯啤酒、戈林的肥屁股、亂扔的小鞋子,讓我不想再進去了。晚安,帕姨父,謝謝。他讓我直接回家,回到媽媽身邊。直接回家,哈,他還不知道閣樓頂上興奮的事呢,也不知道綠沙發上興奮的事,我如此罪惡滔天,要是現在死了,立刻就會下地獄的。

帕姨父回去繼續喝酒,我走在奧康納街上,心想何不趁十五歲的最後一夜,去耶穌教堂坦白自己的罪過呢?我按響神父家的門鈴,一個大個子男人問我:有事嗎?我告訴他,我想懺悔,神父。他說:我不是神父,別叫我神父,我是教友兄弟。

好吧,兄弟,我明天就滿十六歲了,想在今晚懺悔一次,好在我生日的這一天得到神恩的寬恕。

他說:走開,你這個醉鬼,你這種醉得一塌糊塗的臭小子,這個時候還來找什麼神父。走開,要不我就叫警衛了。

啊,不要,啊,不要,我只是想懺悔。我厄運臨頭了。

你喝醉了,這種狀態不適合懺悔。

他當著我的面關上門,又一次被當面摔上門!可我明天就滿十六歲了,我又按響門鈴。那位兄弟開門,一巴掌打得我轉了個圈兒,又在我的屁股上踹了一腳,把我踹倒在台階上。

他說:再按門鈴,我就打爛你的手。

耶穌會教友是不該這樣說話的,他們應該和我主一樣仁慈,而不該到處威脅要打爛人家的手。

我頭暈眼花,想回家睡覺。我扶著欄杆走過巴靈頓街,再扶著牆走進巷子。媽媽正在爐子邊抽「忍冬」,弟弟們在樓上睡下了。她說:這個樣子回來,真不錯啊。

儘管舌頭都大了,我還是告訴她,我跟帕姨父一起喝了人生的第一杯啤酒。父親沒有領我去喝這第一杯啤酒。

你帕姨父應該更在行。

我磕磕絆絆地向椅子走去,她說:跟你父親一個德性。

我努力控制著舌頭,說:我寧願、我寧願……我寧願……寧願跟我父親一個德性,那也比拉曼·格里芬強。

她扭過臉,盯著灶台里的灰燼,可我不想放過她,因為我已經正式喝過人生的第一杯啤酒了,喝了兩杯,而且我明天就滿十六歲,是個大老爺們了。

你聽見我說的了嗎?我寧願跟我父親一個德性,那也比拉曼·格里芬強。

她站起來,看著我,你說什麼!

你他媽的又說什麼!

不要這樣跟我講話,我是你母親。

我他媽的想怎麼跟你講話,就怎麼跟你講話。

你現在一副電報童的嘴臉。

是嗎?是嗎?那好吧,我寧願當個電報童,那也比拉曼·格里芬這號人強,一個鼻涕邋遢、住在小閣樓里的老醉鬼,竟然還有人爬上去找他。

她走開了,我跟著她來到樓上的小房間。她轉過身,說:別煩我,別煩我。我繼續朝她吼:拉曼·格里芬、拉曼·格里芬……她開始推我,說:滾出去。我一巴掌打在她臉上,淚水湧出她的雙眼。她發出一聲微弱的悲咽:你再也不會有機會這樣幹了。我從她房裡退出來,我那長長的罪名上又加了一條,我為自己感到羞恥。

我倒在床上,衣服也沒脫,半夜醒來吐了一枕頭。弟弟們埋怨味道難聞,叫我去洗乾淨。我覺得真丟人。我聽見媽媽在哭泣,我真想對她說對不起,可是她跟拉曼·格里芬做了那樣的事,我又憑什麼對她道歉呢?

早上,小弟弟們都上學去了,小馬拉奇出去找工作了,媽媽坐在爐邊喝茶。我把工資放到她肘邊的桌上,扭頭便走。她問:你想喝杯茶嗎?

不。

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無所謂。

她在巷子里沖我喊:你應該吃些東西。可我頭也沒回,一聲不吭地轉過牆角,走了。我還是想對她說對不起,但要是這樣做的話,我就得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那天夜裡,她真不該爬到小閣樓上去。我壓根不在乎,我還在為菲奴肯太太寫恐嚇信,攢錢準備去美國呢。

在去為菲奴肯太太寫恐嚇信前,我還有整個白天的時間。我在亨利街上閑逛,後來,雨把我趕進聖芳濟會教堂,聖弗蘭西斯在那裡跟他的小鳥和羔羊站在一起。我看著他,奇怪我為什麼會向他禱告,不,不是禱告,是乞求。

我乞求他為特麗莎·卡莫迪說情,他什麼也沒做。他帶著淺淺的微笑,和小鳥、羔羊一起站在基座上,對特麗莎和我,他一個臭屁也不放。

我要和你絕交,聖弗蘭西斯,一邊去吧,弗蘭西斯。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給我取你的名字。要是他們叫我馬拉奇多好,那是個國王,還是個大聖人呢。你為什麼不治好特麗莎?你為什麼讓她進地獄?你還讓我母親爬到小閣樓上去,讓我自己厄運纏身,讓小孩的鞋子在集中營里扔得到處都是。我又長出了膿瘡,長在我的胸口上,我感到飢餓。

聖弗蘭西斯不肯幫忙,他毫不理會我奪眶而出的淚水,還有抽泣和哽咽。我哭喊著跪在地上,頭俯在長椅背上,但他不理不睬。我哭得又累又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倒在地上。請你救救我吧,上帝或聖弗蘭西斯,因為我今天就滿十六歲了,我打了我的母親,把特麗莎送進了地獄,在利默里克和郊外到處手淫,我害怕套在脖子上的枷鎖呀。

一隻胳膊摟住我的肩膀,棕色的長袍,嘩嘩作響的黑色念珠,是聖芳濟會教堂的神父。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是一個孩子,我靠在他的身上。小弗蘭基坐在父親的大腿上,給我講庫胡林所有的故事吧,爸爸,那是我的故事,小馬拉奇沒有,盪鞦韆的弗雷迪·萊博威茨也沒有。

我的孩子,坐在我這兒,把你的麻煩告訴我,只要你願意。我是格利高里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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