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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明天就滿十四歲了,要第一次作為大老爺們開始工作,你很難睡著。黎明,修道院長醒了,不停地呻吟著。我在想該不該給他燒些茶?他外套口袋裡還藏著半塊麵包,藏在那兒是為防我這隻大老鼠的,要是泡茶給他,我就可以找機會切一塊吃;如果我去外婆留聲機的唱片匣子里找找,還能找到一瓶果醬呢。

他既不會讀,也不會寫,但他知道該把果醬藏在哪兒。

我給修道院長端來茶和麵包,也給自己弄了些。我穿上自己的濕衣服,上了床,指望這樣待著,可以在上班前靠體溫把衣服烘乾。媽媽總說濕衣服會讓你得肺炎,早早進墳墓。修道院長坐在那裡吃喝,告訴我,他醒來後頭痛欲裂,在夢中,他看見我穿著他那可憐母親的黑裙子,而她一直在周圍飛來飛去,尖叫著:罪過、罪過,這是罪過。他喝完茶,又倒下睡了,還打著呼嚕。我等待他的鐘敲響八點半,那是我起床的時間,我要在九點鐘趕到郵局上班,哪怕衣服仍舊濕濕的貼在我的皮膚上。

我走出家門,奇怪阿吉姨媽怎麼來巷子里了。她一定是來看看修道院長是死了還是需要醫生的。她問:你幾點鐘上班?

九點。

好吧。

她轉身和我一起朝亨利街的郵局走去,路上她一句話也不說,我想她是不是要去郵局揭發我睡在外婆的床上、還穿她的黑裙子的事。她說:上去跟他們說,你姨媽在下面等著你呢,你要過一個小時再來。要是他們不同意,我就上去和他們理論。

為什麼非要過一個小時?

他媽的,你就照我說的去做好啦。

一些電報童正在靠牆的長凳上坐著,一張辦公桌旁有兩個女人,一胖一瘦。瘦的問:有事嗎?

我叫弗蘭克·邁考特,我今天來上班。

那麼,什麼班?

送電報,小姐。

瘦的嗬嗬笑了起來:噢,上帝呀,我還以為你是來打掃廁所的呢。

不是,小姐。我母親曾帶來一張神父科帕爾博士的便條,應該有一份工作吧?

噢,是有,是吧?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我知道,小姐,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滿十四歲了。

可真了不起,那個胖女人說。

今天是星期四,瘦女人說,你的工作要從星期一開始,去吧,好好洗一洗,到時候再來。

牆邊那些電報童正在大笑,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笑,但臉上一陣發燒。我對這兩個女人說:謝謝你們。然後走了出去。我聽見那個瘦的說:耶穌在上,莫瑞恩,是誰把這個怪物塞進來的?她們和電報童們一起笑了起來。

阿吉姨媽問:好了吧?我告訴她要到星期一才開始上班。她說你的衣服真丟人,你是用什麼洗的?

石炭酸皂。

一股死鴿子的味道,你讓全家人成了笑柄。

她帶我來到羅切商店,給我買了一件襯衫、一件外衣、一條短褲、兩雙長襪和一雙降價出售的涼鞋。她還給了我兩個先令,讓我喝茶吃麵包,算是給自己過個生日。她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回奧康納街去了,她太胖,懶得走路。她又胖又懶,也沒有自己的兒子,但她還是為我的工作買了新衣服送給我。

我把那包衣服夾在胳膊下面,轉身向亞瑟碼頭走去。我只好站在香農河陡峭的岸邊,不讓全世界的人看見一個大老爺們的眼淚,這一天,他正好十四歲。

星期一的早晨,我早早起來,洗了洗臉,用水和口水把頭髮弄平。修道院長看見我穿著一身新衣服,就說:天啊,你要去結婚嗎?說完,又回到夢鄉。

那個胖女人奧康納太太說:啊,啊,真時髦啊!那個瘦女人巴里小姐問:你周末去搶銀行啦?那幫電報童坐在靠牆的長凳上,爆發出一陣大笑。

我奉命坐到長凳的最末端,等著輪到我去送電報。有些電報童穿著制服,他們是通過考試的正式工。只要他們願意,可以永遠在郵局待下去,參加郵遞員的考試,再參加辦事員的考試。成了辦事員,他們就可以在室內工作,在樓下的櫃檯里賣賣郵票和匯款單了。郵局會給正式工發大雨披,讓他們在天氣不好的時候用。每年他們還有兩周的休假。人人都說這是個好工作,穩定、體面、有保障。一旦有了這樣的工作,你這輩子就不愁了,你用不著發愁。

送電報的臨時工一過十六歲,就不允許再幹了。他們沒有制服,沒有休假,報酬很低。而且一旦你病了,一天沒來,就得被解僱,根本沒商量。也沒有雨披,自己備吧,要不就想法躲著點。

奧康納太太把我叫到辦公桌前,給了我一根黑皮繩和一個郵袋。她說自行車太少,所以我只能走路去送第一批電報。我得先送最遠的,回來再送其他的。她在郵局乾的時間夠長了,清楚送六封電報需要多久,就算是走路去送也要不了一天的時間。我不能去酒吧、賭馬場,甚至回家喝口水也不行。要是違反了規定,是會被發現的。我也不能去教堂禱告,要是我非禱告不可,就在走路或騎車的時候禱告吧。別在乎下雨,繼續送你的電報,別像個小女孩子似的。

有一封電報的地址是亞瑟碼頭的克勞海西太太家,這一定是帕迪的母親。

是你嗎?弗蘭基·邁考特,她說,上帝呀,沒想到你長這麼大了。進來,請進吧。

她穿著一件鮮艷的長外衣,上面綉滿花,腳上是一雙鋥亮的新鞋子。兩個孩子正在地板上玩玩具火車。餐桌上擺放著茶壺、茶杯和托盤,還有牛奶、麵包、黃油和果醬。窗戶那邊有兩張床,以前那裡可什麼也沒有。牆角的那張大床是空的,她一定明白我在想什麼,就說:他走了,不過不是死了,他和帕迪一起去了英國。喝杯茶,吃塊麵包吧,你需要這些。上帝保佑我們,你看上去像從大饑荒年代過來的。把麵包和果醬吃了吧,補補身體。帕迪老是說起你,我那卧病在床的可憐丈夫丹尼斯,自打你媽媽那天來,唱了那首凱里舞會的歌曲後,他就再也無法忘懷了。他現在在英國的一家食堂做三明治,每周給我寄幾個先令。你一定很奇怪英國人是怎麼想的,要一個有肺炎的人,還給他一個做三明治的工作。帕迪也在英國,在克里特伍德的一家酒吧有份不錯的工作。要不是帕迪爬牆拿來那個舌頭,丹尼斯這會兒還待在家裡呢。

舌頭?

那次丹尼斯很想吃個和捲心菜土豆一起燉的好羊頭,所以我用家裡最後幾個先令去巴里肉店買了一個。我燉羊頭時,他好像等不及似的,躺在床上一直叫嚷著。我把羊頭盛進盤子,端給他,他高高興興地吃了起來,連骨髓都吸得乾乾淨淨。吃完了,他問:瑪麗,舌頭在哪裡?

什麼舌頭?我說。

這隻羊的舌頭啊,每隻羊生下來都有舌頭,用來「咩咩咩」地叫。可這個羊頭卻偏偏沒有舌頭,快去找屠夫巴里,找他要舌頭。

我又去了一趟屠夫巴里那兒,可他說:這隻該死的羊來的時候,叫喊得太厲害,我們只好割掉它的舌頭,喂狗吃了。那條狗吃了,從此就像羊一樣「咩咩」地叫了。要是它再不改,我就割掉它的舌頭扔給貓吃。

我回家告訴丹尼斯,他就在床上發起狂來:我要那個舌頭,全部的營養都在舌頭裡呢。你知道後來怎麼了?我的帕迪——你的朋友,天黑後去了屠夫巴里那兒,爬上牆,割下了掛在牆上的一個羊頭的舌頭,帶回來給他卧病在床的老爸。我把那個舌頭燉熟,擱了好多鹽。而丹尼斯呢,他吃完舌頭,剛躺回床上,就把毯子一扔,站起來向全世界宣布,什麼肺炎不肺炎的,他不打算待在床上等死了,要是終有一死,還不如死在德國人的炸彈下,去為家人掙它幾鎊,而不是躺在這張床上瞎叫喚。

她給我看了一封帕迪的來信,他在他叔叔安東尼的酒吧工作,一天干十二個小時,每周能掙二十五先令,天天有湯和三明治。他很喜歡德國人的空襲,這樣他可以趁酒吧關門的時候睡上一覺。夜裡他就睡在樓上過道的地板上。他每個月給母親寄兩鎊,剩下的錢都積攢起來,準備把她和家人接到英國,克里特伍德的一間房比亞瑟碼頭的十間房都舒服。在那裡,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找到活兒干。在一個正在打仗的國家,特別是美國佬也在那裡參戰,要是你還找不到活兒干,那就太沒天理了——美國佬簡直花錢如流水。帕迪正計畫去倫敦中部找活兒干,那兒的美國佬給小費非常大方,足夠一個愛爾蘭六口之家吃上一星期。

克勞海西太太說:我們終於有錢吃穿了,這多虧了上帝和聖母。你一定猜不到帕迪在英國遇見誰了,布蘭登·奎格雷,恁們過去經常叫他「問題」的那個,才十四歲就像個大老爺們似的在工作了。他在工作攢錢,好去當騎警,像奈爾森·艾迪那樣唱著「我要一直呼喚你哦哦哦哦哦哦」,周遊整個加拿大。要是沒有希特勒,我們都會死掉的,說起來這不是件壞事。你可憐的母親怎樣了,弗蘭基?

她好極了,克勞海西太太。

不,她不好。我在「大藥房」見過她,她看上去比我那卧病在床的丹尼斯還要糟。你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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