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早上,修道院長給我錢,叫我去凱瑟琳·奧康納的小店買麵包、奶油、茶和牛奶。他在煤氣爐上燒了水,叫我喝一缸茶,說悠著點放糖,我可不是百萬富翁,切點麵包吃,但不要切得太厚。

七月,學生時代永遠結束了。幾星期後,我就要去郵局送電報,像個大老爺們那樣開始工作了。這幾個星期我無所事事,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早上醒來,我可以在床上繼續待著,或者像父親那樣去鄉村長途散步,在利默里克到處逛逛。要是有錢的話,我就去利瑞克電影院,吃著糖,看埃羅爾·弗林的戰無不勝。我也可以看修道院長帶回家的英國和愛爾蘭報紙,或者用拉曼和母親的借書卡借書看,被他們發現了再說。

媽媽派邁克爾送來一牛奶瓶熱茶,和幾塊抹著厚厚黃油的麵包,還有一張便條,說拉曼·格里芬不再生氣了,我可以回去了。邁克爾問:你回家嗎,弗蘭基?

不。

啊,回去吧,弗蘭基,走吧。

現在我就住在這兒,永遠都不回去。

可是小馬拉奇參軍了,你又在這裡,我就沒有大哥了呀。所有的孩子都有大哥,我只有阿非,他還不到四歲,連話都講不清呢。

我不能回去,我永遠不會回去。你可以來這兒,隨時都行。

他的眼裡閃爍著淚花,讓我心痛極了。我真想說:好吧,我和你一塊兒回去。我只想說這麼一句話。可我知道自己再也不能面對拉曼·格里芬了,而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正視母親。我望著邁克爾走出巷子,他的破鞋底一路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等我到郵局上班,就給他買雙鞋子,我一定買。我要給他買一個雞蛋,帶他去利瑞克電影院看電影,吃糖果,然後我們再去諾頓飯店吃煎魚和薯條,吃到肚子撐得老高。我要掙錢,將來買幢房子,或者買套公寓,有電燈、廁所和床,床上有床單、毯子和枕頭,跟別人家的一樣。我們將在明亮的廚房裡吃早餐,看著外面花園裡的鮮花隨風起舞。餐桌上擺放著精美的茶杯、托盤、蛋杯,雞蛋柔軟可口,可以蘸著油脂豐富的黃油吃,茶壺上罩著保溫套,烤麵包上抹著厚厚的黃油和橘子醬。我們聽著BBC或美軍廣播網播放的音樂,不慌不忙地享用。我要為全家人買像樣的衣服,再也不讓我們的屁股露在外面,再也不丟人了。想到丟人,我一陣心痛,鼻子發酸。修道院長問:你怎麼啦?你沒吃麵包嗎?你沒喝茶嗎?你還想要什麼?下次你就該想要雞蛋了。

跟一個摔過腦袋、靠賣報為生的人,說什麼也沒用。

他抱怨說他不能養我一輩子,我得自己去掙麵包和茶。他不想一回家就看到我在廚房裡看書,電燈泡沒完沒了地亮著。他識數,他會這個,每次出去賣報前,他都要看一看電錶上的數字,好知道我用了多少。要是我一直開著燈,他就把保險絲拔掉,放進口袋帶著。要是我又安上保險絲,他就把電徹底斷掉,回到點煤氣燈的時代。他那可憐的老娘可以點一輩子煤氣燈,他當然也可以,他每天的日子不過是坐在床上吃著煎魚和薯條數錢,然後睡大覺而已。

我像爸爸那樣早早地起床,去鄉村長途散步。我到蒙哥瑞特一座老修道院的墳場轉了轉,那裡埋著母親的親屬。我又沿著小路爬上諾曼城堡,它坐落在卡瑞戈古諾城堡里,爸爸曾帶我來過這裡兩次。我爬上城堡頂端,愛爾蘭盡收眼底,香農河波光粼粼,一如既往地流進大西洋。爸爸告訴過我,這座城堡是幾百年前建造的,要是雲雀停止歌唱,你就會聽見諾曼人在下面敲敲打打、嘀嘀咕咕,為戰鬥作準備。有一次,他是天黑時帶我來這兒的,好讓我聽聽下面諾曼人和愛爾蘭人那穿越數百年的聲音,我果真聽見了。

有時,我獨自待在卡瑞戈古諾城堡頂上,彷彿聽見古諾曼女郎嘻嘻哈哈地笑著,唱著法語歌。我想像著她們的樣子,禁不住誘惑,爬上城堡的最頂端—那兒曾經有一座塔,可以俯瞰愛爾蘭。我在那裡「騷擾」自己,噴向卡瑞戈古諾城堡和遠處的田野。

這是罪過,我絕對不能告訴神父。爬到那麼高的地方,當著整個愛爾蘭的面自瀆,這肯定比偷偷摸摸地做,或同別人或什麼牲畜干要罪孽深重。下面的田野和香農河的岸邊,沒準有個男孩或擠奶女工在抬頭時看見我的罪過,要是真被看到了,我就要倒大霉了,因為神父們總是說,在孩子面前暴露罪過的人,脖子上將會拴上磨石,然後被扔進大海。

然而,想到可能會被人看見,竟給我帶來一陣快感。我不想讓一個小男孩看見,不,不,那肯定會給我招來磨石。但要是一個擠奶女工愣愣地看著,她肯定也會興奮,也會讓自己滿足一下,雖然我不知道女孩子能不能自瀆,她們沒有什麼可以用來騷擾的東西,沒有裝備,就像米奇·莫雷過去常說的那樣。

我真希望那位又老又聾的多明我會神父回來,我可以對他講「興奮」帶給我的苦惱。但他已經死了,我只好面對一位大談磨石和厄運的神父。

厄運,這是利默里克每位神父最愛說的一個詞。

我沿著奧康納大街和巴里納庫拉往回走,人們訂的麵包和牛奶早已擺放在他們門前了。要是我這會兒先借一塊麵包和一瓶牛奶,等到開始在郵局上班了,一定記著還回去,也不會有什麼大礙的。我不是在偷,是在借,這不算道德犯罪。另外,今天上午我站在城堡頂上,犯了比偷麵包和牛奶更嚴重的罪過。要是你已經犯了一項罪過,就不妨再犯它幾項,因為反正一樣會下地獄。一項罪過,是永世不得翻身;一打罪過,也還是永世不得翻身。

一不做二不休,像母親常說的那樣,我喝光牛奶,把瓶子留在原地,免得讓送牛奶的背黑鍋。我喜歡送牛奶的,因為曾經有個送牛奶的給過我兩個破雞蛋,讓我連殼生吞了下去。他說要是每天吃兩個雞蛋、喝瓶黑啤酒的話,我會長得很強壯。你所需要的營養,蛋和黑啤酒里都有。

有些人家的麵包比較高級,比較貴,我拿的就是這種。我覺得很對不起這些有錢人,他們早上起來,來到門口,會發現自己的麵包不見了。但是我也不能讓自己活活餓死呀,要是餓肚子,我就沒力氣去郵局送電報了,就沒錢償還剛剛借來的麵包和牛奶,沒法攢錢去美國嘍。要是我不能去美國,那還不如跳香農河呢。幾個星期後,我就可以拿到郵局的第一筆薪水了。到那時,這些有錢人肯定還不至於餓趴下,他們可以派女僕再買嘛,這就是有錢人和窮人之間的不同。因為沒錢,窮人不能出去再買,就算有錢,他們也沒有女僕可派。我得當心的是女僕,借牛奶和麵包的時候,我得小心,她們在前門那裡擦門把、門環和信箱。要是她們發現我,就會跑回去報告女主人:啊,夫人,夫人,有個淘氣鬼正在外片(面)偷牛奶和麵包呢。

外片,女僕們喜歡這麼說,因為她們都是從鄉下來的,像帕迪·克勞海西的叔叔說的那樣,是愛爾蘭的小母牛,渾身是肉,她們可不願意尿你。

我把麵包帶回家,修道院長很驚訝,但也沒問「你是從哪兒弄來的」,因為他摔過腦袋,把好奇心都摔沒了。他只是瞪大眼睛看我眼睛中間藍,周圍黃。他還在用他母親留下的那個滿是裂紋的大茶缸咕嘟咕嘟地喝茶,還對我說:這是我的茶缸,不要掐(拿)一個(這個)喝茶。

掐一個,這是利默里克貧民窟的人的說法,爸爸對此總是很擔憂。他說過:我不想讓我的兒子在利默里克的巷子里長大,說什麼「掐一個」。這種說法粗俗下流,要規規矩矩地說話。

媽媽說:我也希望他能說得好一些,可是你並沒有做什麼事情,來防止我們說「掐一個」啊。

在遠離巴里納庫拉的地方,我爬上蘋果園的圍牆偷蘋果。要是有狗,我就跑,因為我不會帕迪·克勞海西和狗說話那一套。農民們會朝我攆來,但他們穿著膠靴,總是跑得很慢。要是他們跳上自行車追趕我,我就跳過牆去,他們沒法把自行車騎到牆上去。

修道院長知道我是從哪兒弄的蘋果,要是你是在利默里克的巷子里長大的,你遲早得去鄉下的蘋果園偷蘋果。就算你討厭吃蘋果,也得去偷,否則夥伴們會說你是個膽小鬼。

我每次都分給修道院長一個蘋果,可他不吃,他沒幾顆牙齒了,他還剩下五顆牙,不敢冒險吃蘋果。就算我把蘋果切成片,他也不吃,因為蘋果不是那樣吃的,他就是這麼說的,要是我說:你吃麵包也是把它切成片的呀,不是嗎?他就說:蘋果是蘋果,麵包是麵包。

要是你摔過腦袋,你就是這麼說話的。

邁克爾又來了,帶來一奶瓶熱茶和兩塊煎麵包。我對他說我不需要這些了,讓他轉告媽媽,我能照顧自己,不需要她的茶和煎麵包,非常感謝。我給了邁克爾一個蘋果,他很開心。我讓他每隔一天就過來,可以吃到更多的蘋果。他不再央求我回拉曼·格里芬的家了,我也很高興他不再為此哭鼻子了。

愛爾蘭鎮有個市場,星期六,農民們都趕來賣蔬菜、母雞、雞蛋和黃油。要是我早一點去,他們就給我一些便士,讓我幫忙從馬車或汽車上卸貨。天快黑的時候,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