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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總算來信了,說聖誕節前兩天回家。他說一切都將大不一樣,他已經改過自新,希望我們做個好孩子,聽母親的話,履行我們的宗教義務,他要給我們帶回聖誕節需要的所有東西。

媽媽帶我去火車站接他。火車站總是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人們從車廂里探出身子,哭泣,微笑,揮手告別。火車鳴響汽笛,向人們示意,隨即在滾滾蒸汽中「呼哧呼哧」地開動了。站台上,人們抽著鼻子。鐵軌銀閃閃的,伸向遠方,伸向都柏林,伸向更遠的世界各地。

現在已經快半夜了,空蕩蕩的站台上寒氣襲人。一個戴著鐵路工作人員帽子的人問我們,想不想到一個暖和的地方去等車。媽媽說:太謝謝了。這個人領我們走到站台盡頭,媽媽笑了起來——那兒有個信號塔,我們得爬梯子上去,這讓她費了一些工夫,因為她很胖,她不時地說:啊,天呀,啊,天呀。

我們來到世界之巔,信號塔里很黑,只有那個人俯身看著的儀錶盤上,閃爍著紅、綠、黃三種顏色的信號燈。他說;我正要吃點晚飯,你們也來吧。

媽媽說:啊,不,謝謝,我們不能搶了你的晚飯。

他說:老婆總給我做太多晚飯,就算我在這座塔上待上一個星期也吃不完。看看信號燈、拉拉操縱桿當然不是什麼很難的工作。

他擰開保溫瓶蓋,往茶缸里倒了些可可。給你,他對我說,要喝可可就自己倒吧。

他遞給媽媽半塊三明治。啊,使不得,她說,你可以帶回家給孩子們吃。

我有兩個兒子,太太,他們都在英王陛下的部隊里打仗呢。一個在非洲為蒙哥馬利效力,另一個是在緬甸或者其他什麼鬼地方,請原諒我說這種話。我們從英國那裡爭來了自由,可現在又去為它打仗。拿著,太太,就這麼點三明治,吃了吧。

儀錶盤上的信號燈開始閃爍,那人說:你們等的火車到了。

非常感謝你,聖誕節愉快。

也祝你聖誕節愉快,太太,還有新年愉快。下梯子時當心一些,小傢伙,幫幫你媽媽。

非常感謝你,先生。

我們又開始在站台上等,火車呼嘯著駛進車站。車廂門打開了,幾個提著箱子的男人跳到站台上,急匆匆地走向大門口。牛奶罐子掉到站台上,發出叮噹的脆響。一個男人和兩個小男孩正在卸報紙和雜誌。

沒有父親的影子。媽媽說他可能在車廂里睡著了,但我們知道,他就算在自家床上也睡得很少。她說從霍利黑德開來的船也許晚點了,那樣他就趕不上這趟火車。愛爾蘭海在這個季節兇險異常。

他不會回來了,媽媽。他不關心我們,他一定又在英國喝醉了。

不要這樣說你父親。

我不再搭理她,我沒告訴她,我希望有個像信號塔上的那個人一樣的父親,他可以給你三明治和可可。

第二天,爸爸走進家裡。他的上門牙不見了,左眼下方有一處淤血。他說愛爾蘭海風浪太大,他靠在船舷上,把牙齒撞掉了。媽媽說:不是喝醉了吧?嗯?不是打架了吧?

哎呀,不是,安琪拉。

邁克爾說:你說你要給我們帶東西,爸爸。

噢,我帶了。

他從手提箱里掏出一盒巧克力,交給媽媽。她打開盒子,給我們看,裡面一半巧克力都沒了。

這你都不放過?她問。

她蓋上盒子,把它放到壁爐台上,說,明天聖誕晚餐後,我們再吃巧克力。

媽媽問他有沒有帶錢回來,他對她說世道艱難,活兒很少。她說:你騙人吧?正在打仗,英國什麼都沒有,就是有活兒干。你把錢喝掉了,是嗎?

你把錢喝掉了,爸爸!

你把錢喝掉了,爸爸!

你把錢喝掉了,爸爸!

我們叫喊得很兇,把阿非嚇哭了。爸爸說:哎呀,孩子們,好啦,孩子們,要尊敬你們的父親。

他戴上帽子,說他得去見一個人。媽媽說:去見你的人吧,不過今晚不要又醉醺醺地唱著羅迪·邁克考雷什麼的回到這幢房子里來。

他還是醉醺醺地回來,但是一聲沒吭,在媽媽床邊的地板上過了一夜。

第二天,我們用媽媽從聖文森特保羅協會領來的食品票券,吃了一頓聖誕晚餐。我們吃的是羊頭、捲心菜和白土豆泥。由於是聖誕節,我們喝了一瓶蘋果酒。爸爸說他不餓,有茶就行了,他從媽媽那兒借了一支香煙。她說:吃點吧,今天是聖誕節。

他又說他不餓,但要是沒人想吃羊眼睛的話,他倒可以吃。他說羊眼睛很有營養,我們都發出嘔吐的聲音。他用茶水把羊眼睛送進肚裡,接著抽他的「忍冬」。抽完煙,他戴上帽子,上樓取了手提箱。

媽媽問:你要去哪兒?

倫敦。

在我主的這個日子?聖誕節?

這個日子出門最好了,開車的人今天才願意讓工人搭車到都柏林。他們會念及聖家的艱難歲月。

你口袋裡一分錢沒有,怎麼坐船去霍利黑德呢?

和來時一樣,他們總有不留意的時候,可以溜進去。

他吻了吻每個人的額頭,告訴我們做個好孩子,聽媽媽的話,別忘了作禱告。他告訴媽媽說他會寫信的,她說:啊,是的,你總算還知道這個。他提著箱子站在她面前,她起身拿下那盒巧克力,把它們挨個分了。她把一塊巧克力放進自己嘴裡,又拿出來,因為太硬了,她嚼不動。我有一塊軟軟的,和她換了那塊硬的,硬的能多吃一會兒。這塊巧克力奶油很多,中間包著一個果仁。小馬拉奇和邁克爾抱怨他們沒吃到果仁,為什麼弗蘭克總能吃到果仁?媽媽說:你們這是什麼意思?總是?這是我們第一次吃成盒的巧克力呀。

小馬拉奇說:他在學校里吃麵包,也吃到了葡萄乾,男孩們說他把那粒葡萄乾給了帕迪·克勞海西,那他為什麼不把這個果仁給我們?

媽媽說:因為今天是聖誕節,他的眼睛又發炎,果仁對發炎的眼睛有好處。

邁克爾問:果仁能讓他的眼睛好嗎?

能的。

能讓一隻眼睛好,還是讓兩隻眼睛都好?

兩隻吧,我想。

小馬拉奇說:要是我也能吃到一個果仁,我就送給他治眼睛。

媽媽說:我就知道你會的。

爸爸看著我們吃了一會兒巧克力,然後拉開門閂,走出去,又把門關上。

媽媽對布瑞迪·漢農說:白天不好過,夜裡更難受,這雨什麼時候是個頭啊?為了讓白天好過一些,她乾脆就待在床上,早上讓我和小馬拉奇起來生爐子,她坐在床上喂阿非麵包塊兒,端著茶缸給他喝茶。我們得到樓下的愛爾蘭去,在水龍頭下的臉盆里洗臉,用搭在椅背上的那件濕乎乎的舊襯衫湊合著把臉擦乾。她讓我們站在床邊,檢查我們的脖子上還有沒有一道羆圈,要是有,就得再回到樓下的水龍頭和濕乎乎的襯衫那裡。我們的褲子破了,她就坐起來,隨手找一塊破布補上。一直到十三四歲,我們還穿短褲,襪子補了又補。要是她沒有布補了,襪子又是深色的,為了體面,我們便用鞋油抹黑腳踝。穿著露肉的襪子到處走,這真是尷尬。這些襪子穿了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破洞越來越大了,我們只好把腳底下的襪子拽到上面來,把破洞藏在鞋子里。雨天的襪子潮乎乎的,夜裡得把它們搭在爐子前晾著,指望早上會幹。幹了的襪子會結成一塊塊硬邦邦的髒東西,穿的時候我們都很擔心,害怕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在腳下變成碎片。運氣好的時候,我們也許能穿上好襪子,但又得堵鞋子上的漏洞了,我和小馬拉奇爭搶家裡的硬紙板和紙片。邁克爾只有六歲,他只能等著用剩下的。媽媽在床上教訓我們要幫助小弟弟。她說:要是恁們不把弟弟的鞋子堵好,我就下床去,那就有恁們好看的了。你們要同情邁克爾,因為和阿非玩,他太大了,和你們玩,又太小了,他誰都打不過。

其他的穿戴就沒這麼費勁了,我穿著襯衫睡覺,也穿著它去上學,白天進進出出都穿著它,踢足球時是它,爬牆時是它,偷蘋果時也是它。我去做彌撒和去兄弟會時,穿的都是它,我周圍的人總是吸吸鼻子,一個個地走開了。要是媽媽能從聖文森特保羅協會得到一張新襯衫券,這件舊的就降為抹布,成月濕乎乎地搭在椅子上,或者媽媽就用它補別的襯衫;她也許會裁開它,讓阿非穿上一陣子;最後,它會淪落到門底下,擋住從巷子里流進來的雨水。

上學時,我們專從巷子和后街走,以免碰上那些穿著體面、去公教學校上學的男孩子,以及那些去耶穌會「新月學院」上學的富家子弟。公教學校的男孩子穿的都是花呢夾克、暖融融的毛衣、襯衫和嶄新發亮的靴子。我們清楚,這些人將來是要吃公家飯,協助那些掌管世界的人們的。「新月學院」的男孩子穿的都是校服,領巾在他們的脖子和肩膀上飄來盪去,就像一個個走在路上的驕傲的小公雞。他們留著長發,從前額上披散下來,把眼睛遮住,這樣就可以像英國人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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