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樓下的愛爾蘭又冷又濕,不過我們是待在義大利。媽媽說我們應該把可憐的教皇拿上來,掛到對著窗戶的那面牆上。畢竟他是勞動者的朋友,又是義大利人,是習慣溫暖氣候的人。媽媽坐在爐火旁,打著哆嗦。她沒有掏出煙,我們知道有些不對勁了。她說自己要感冒了,很想喝瓶酸飲料,像檸檬水什麼的,但家裡一分錢都沒有,明天的早餐還不知道在哪裡。她只好草草喝完茶便睡覺了。

她翻來覆去,弄得床整夜咯吱直響。她不時呻吟著要水喝,吵得我們也睡不著。早晨,她繼續睡在床上,還是直打哆嗉。我們都不敢出聲。要是她睡得時間太長,我和小馬拉奇上學就要遲到了。幾個小時過去了,她仍然一動不動。我估摸著已經過了上課的鐘點,便生火燒水。她翻了個身,喊著要檸檬水,可我只能用果醬瓶裝白水給她。我問她是不是想喝點茶,她竟像個聾子似的,沒有反應。她的臉漲得緋紅,很奇怪,她竟然不要抽煙。

小馬拉奇、邁克爾、阿非和我靜靜地坐在爐火旁。我們喝著茶,阿非嚼著最後一點抹了糖的麵包。他把糖糊得滿臉都是,那胖嘟嘟、黏糊糊的小臉還衝我們咧嘴直笑,我們也被他逗笑了。但是我們不能大聲笑,不然媽媽會從床上跳下來,命令我和小馬拉奇去上學,我們會因為遲到被揍死的。我們也笑不長,沒有麵包了,我們四個都餓得發慌。我們不能再從奧康納的小店裡賒東西了,也不能去求外婆,她對我們一直沒有好臉色,因為爸爸是北佬,在英國的軍工廠工作,卻從沒往家裡寄過一分錢。外婆說要是全靠他照顧的話,我們都得餓死,不過這總算給了媽媽一個教訓,誰讓她嫁給皮膚蠟黃、舉止怪裡怪氣、看上去像是長老會教徒的北佬呢?

不過,我得到凱瑟琳·奧康納那裡去再試一次。我要告訴她,我母親病了,躺在床上,我的弟弟們正餓著肚子,想麵包想得要命。

我穿上鞋子,飛快地跑過利默里克的街道,這樣做是為了保暖,抵禦那二月的冰霜。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別人家的廚房是多麼舒服,不是火苗熊熊的壁爐,就是烏黑鋥亮的爐灶,在電燈的照耀下,熱氣騰騰的東西鮮艷明亮,桌上的杯盤裡放著滿滿的麵包片、好幾磅黃油、一瓶瓶果醬;陣陣煎雞蛋和鹹肉的香味飄出窗外,讓人口水直流。全家人坐在那裡,個個笑容可掬,母親穿著筆挺潔凈的圍裙,每個人都已梳洗完畢。牆上的耶穌聖心俯視著他們,雖然他正承受著苦楚,但想必也為這樣的食物、這樣的燈光和這些正在吃早餐的虔誠教徒而感到高興。

我想在自己的腦海里喚起一點音樂,可找到的卻是母親呻吟著要檸檬水的聲音。

檸檬水。有一輛貨車正從南方酒吧開走,把一箱箱啤酒和檸檬水留在外面,街上沒有一個人。我眼疾手快,把兩瓶檸檬水藏到貼身衣服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大搖大擺地走開了。

凱瑟琳奧康納的小店外面停著一輛送麵包的貨車,後門是敞開的,可以看見幾架子剛出爐的麵包在冒著熱氣。貨車司機正在商店裡和凱瑟琳一起喝茶、吃麵包。看來自己動手拿一塊麵包沒什麼問題。偷凱瑟琳的東西真是不該,她對我們一向不錯。但是,要是我進去找她要麵包的話,她就會惱火,說我把她喝早茶的興緻全毀了。拜託,她喜歡安安靜靜、舒舒服服地喝早茶。把麵包塞進貼身衣服里,和檸檬水放在一塊兒,這樣就容易得多了,等懺悔時把這一切如實招出就是啦。

弟弟們又回到床上,蓋著外套在玩遊戲。可一看見麵包,他們就跳下床。我們實在是太餓了,等不及切它了,乾脆用手撕著吃,又把早晨剩下的茶重新燒開。媽媽翻了一下身,小馬拉奇把檸檬水遞到她嘴邊,她喘著粗氣把它喝得一滴不剩。早知道她那麼喜歡檸檬水,我就多弄些來。

我們把最後一塊煤放進爐子里,圍坐在一起,學著爸爸那樣編起故事來。我對弟弟們講起了我弄檸檬水和麵包的冒險經歷,我騙他們,說我如何遭到了酒吧老闆和店主們的追趕,又如何跑進了聖約瑟教堂。到了那裡,就算你是一個罪犯,就算你殺了自己的母親,也沒人敢動你。知道了麵包和檸檬水是怎麼來的,小馬拉奇和邁克爾非常吃驚,不過小馬拉奇還是說,這都是羅賓漢早就干過的啦,劫富濟貧。邁克爾卻說我是一個逃犯,要是讓他們逮著了,就得在人民公園那棵最高的樹上弔死,利瑞克電影院放的電影里,逃犯們都是那樣被處死的。小馬拉奇說我應該確保自己是在神恩的寬恕之列,因為可能很難找到一個願意到我的絞刑架前來的神父。我對他說,一個神父必須得到絞刑架那裡去,神父就是干這個的,羅迪·邁克考雷被絞死時,神父就來了,凱文巴里也是一樣。小馬拉奇說羅迪·邁克考雷和凱文·巴里的絞刑架前沒有神父,因為歌曲里沒有提到。說完,他唱起這首歌來,要證明的確沒有神父在場。這時,媽媽在床上呻吟起來,要我們閉嘴。

寶寶阿非偎著爐子,在地板上睡著了。我們把他抱到床上,讓他和媽媽睡在一起。我們不想讓他傳染上媽媽的病菌死掉,但這樣會暖和一些。要是她醒了,發現阿非死在自己的身旁,她就該痛哭個沒完,而頭一個就要罵我。

我們三個回到自己的床上,蓋著外套擠作一團,盡量閃開床墊上那個大洞,還挺快活的,不過,這時候邁克爾開始擔心阿非可能會被媽媽傳染,而且說不定我也要被當作逃犯絞死。他說太不公平了,要是這樣,他就只剩下一個哥哥了,而別人都有好多兄弟呢。他在擔心中睡著了,不久,小馬拉奇也迷迷糊糊地飄進了夢鄉。我仍然躺在那裡想著果醬。再來一塊麵包、一瓶草莓或別的果醬,那該多棒啊。我不記得見沒見過送果醬的貨車,我不想像傑西·詹姆斯那樣,開槍衝進商店搶果醬,那樣肯定會被絞死的。

冷冷的陽光射進窗戶,我想外面一定更暖和,要是弟弟們一覺醒來,發現我又弄來了麵包和果醬,他們肯定會大吃一驚。他們會把所有的東西一掃而光,然後繼續談論我的罪過和絞刑。

媽媽還在睡著,她臉色緋紅,打呼嚕時有種鼻塞的聲音。

我得小心翼翼地穿過街道,因為今天是上學的日子,要是被門衛鄧尼黑撞見,會把我拖回學校,讓奧哈洛倫先生打得我滿教室跑。鄧尼黑負責學校的考勤,他喜歡蹬著自行車攆人,揪著人的耳朵把人拖回學校。

巴靈頓街上一座大房子的門口,有一個盒子,我假裝敲門的樣子,看了看盒子裡面裝的是什麼,一瓶牛奶、一塊麵包、乳酪、西紅柿,哦,上帝呀,還有一瓶橘子醬。我沒法把這些東西全塞進貼身衣服里,哦,上帝呀,我該整盒拿走嗎?過路的行人並沒有注意我,我不妨就整盒拿走。母親常常說,一不做二不休。我拎起盒子,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像個送貨的孩子,沒有人說什麼。

小馬拉奇和邁克爾看到盒子里的東西,欣喜若狂,狼吞虎咽起來,他們吃著抹了好多金黃色橘子醬的厚麵包,阿非糊得滿臉都是橘子醬,頭上、腿上和肚子上也都是。我們沒有生火的東西了,只好喝著冰冷的茶水吞咽食物。

媽媽又嘟囔著要檸檬水,我從第二瓶里倒了一半給她,讓她安靜下來。她喊著還要,我就兌了些水,讓它能撐得久一點,我這輩子不可能老去酒吧里偷檸檬水吧。我們正在興頭上,媽媽在床上忽然開始胡言亂語:她可愛的小女兒被帶走了,她的雙胞胎男孩不到三歲就死掉了,上帝為什麼不到有錢人家去要孩子呢?家裡還有檸檬水嗎?邁克爾想知道媽媽是不是要死了,小馬拉奇告訴他,神父沒來以前,人是不會死的。這時,邁克爾問我們還有沒有火,再熱一下茶,他雖然待在床上,還蓋著老早以前留下的幾件外套,可還是冷得要命。小馬拉奇說,我們應該挨家挨戶去要些泥炭、煤和木柴,用阿非的嬰兒車推回來。我們應該把阿非也帶上,因為他小,又愛笑,人們會注意到他,會更同情我們的。我們想洗掉他衣服上的污垢、棉絨、羽毛和黏糊糊的橘子醬,可用水一碰他,他就大喊大叫。邁克爾說他到嬰兒車裡肯定又會弄髒的,現在給他洗乾淨又有什麼用呢?邁克爾不大,可他總是說些這樣讓人注意的話。

我們推著嬰兒車來到富人區,可一敲門,女傭就讓我們走開,說否則就把可以管我們的人叫來。她們說用那樣破爛的嬰兒車拖著孩子到處亂轉,真是太丟人了,就是往屠宰場運豬,也不用這種滿是屎尿、臭氣熏天的玩意兒;這是一個天主教國家,嬰兒應該受到愛護,要讓他們活下來,一代代地傳播我們的信仰。小馬拉奇氣不過,對一個女傭說親他的屁股去吧,那女傭狠狠給了他一巴掌,打得他眼淚都飛了出來。他說他再也不會向有錢人討東西了,他說討是沒用的,我們應該繞到房子後面,爬上牆頭,想要什麼就拿什麼。邁克爾按響前門的門鈴,絆住女傭,我和小馬拉奇隨即把煤塊和泥炭從牆上扔出去,裝滿阿非的嬰兒車。

我們就這樣偷了三家,可是,小馬拉奇從牆上扔煤時,砸中了阿非,他尖聲嚎叫起來,我們落荒而逃,忘了邁克爾,他還在按門鈴,挨女傭的罵。小馬拉奇說應該先把嬰兒車推回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