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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說:有阿非就足夠了,我累得不行了,到此為止,別再要孩子了。

爸爸卻說:虔誠的女天主教徒必須履行做妻子的義務,服從丈夫,否則將面臨永世的責罰。

媽媽說:只要不再要孩子,永世的責罰對我更有吸引力。

爸爸可以做什麼呢?戰爭正在繼續,英國的工廠經紀人招募愛爾蘭人去他們的軍工廠幹活兒,報酬不錯,而在愛爾蘭無事可做。而且,假如老婆不搭理你的話,英國可不缺女人,那裡的猛男都打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去了,你可以怎麼高興怎麼來,只要你記住自己是個愛爾蘭人,地位卑微,別想攀高枝就行。

巷子里,家家戶戶都收到男人們從英國電匯來的錢,她們忙不迭地去郵局取錢,去商店採購一番,好在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早上向全世界展示她們的好運氣。在星期六,男孩們剃了頭,女人們用燒熱的鐵夾子燙頭髮。她們顯得十分氣派,花六便士甚至一個先令去薩瓦電影院買張票,在那兒能碰到上層社會的人,不像下層社會的人那樣,能在利瑞克電影院花兩便士買張票就謝天謝地了。那裡從不會有人沖著銀幕大喊大叫,當然,要是你不介意的話,在看到非洲人向人猿泰山擲長矛,或印第安人剝美國騎兵頭皮的時候,他們可能會歡呼那麼一下。星期天,這些新貴們做完彌撒後,裝模作樣地回到家,大吃一頓肉、土豆、甜點和蛋糕。她們用托盤托著精緻的小杯子喝茶,什麼也不用想,托盤可以接住溢出來的茶水。端茶時,她們伸出纖細的手指,以顯示自己多麼富有教養。有些人不再去煎魚薯條店了,在那些地方只能看到醉醺醺的士兵、妓女、喝光救濟金的男人,還有尖叫著要他們回家的妻子。這些四處炫耀的新貴們會出現在薩瓦飯店,或是斯特拉飯店,在那兒喝茶、吃小麵包,她們還會用餐巾輕擦嘴唇,然後乘車回家,一路上抱怨著服務不如從前。她們現在也用上電了,可以看許多從未看過的東西了。夜幕降臨,她們打開嶄新的收音機,聽聽戰況,感謝上帝送來了希特勒,要不是他長驅直入歐洲各地,愛爾蘭男人們還在職業介紹所排隊撓屁股呢。

一些人家唱起了這樣的歌:

咿啵——啊耶——哎嘀——啊耶——

啊——啊耶——噢——

咿啵——啊耶——哎嘀——阿耶——啊,

我們不管它英格蘭還是法蘭西,

我們只要德意志能夠所向披靡。

要是天氣有點冷,她們就打開電爐取暖,坐在廚房聽聽新聞,裡面聲稱對在德軍炸彈下奄奄一息的英國婦女和兒童深表同情,不過看看那八百年,英國人又對我們做了什麼啊!

父親在英國工作的家庭,是可以凌駕於別的家庭之上的。到了吃飯和喝茶的時間,新貴的母親們站在自家門口,高聲呼喚她們的孩子:米奇,凱瑟琳,帕迪,回來吃飯了,有香噴噴的羊腿、嫩綠的豌豆和白土豆泥。

西恩,喬西,佩吉,回來喝茶了,快來吃新鮮的麵包、黃油和人家沒有的漂亮的青皮鴨蛋。

布蘭登,安妮,帕茜,回來吃炸黑布丁、剛出鍋的炸香腸和用西班牙上等雪利酒泡過的果醬布丁。

這種時候,媽媽就讓我們在屋裡待著。我們只有麵包和茶水,她不想讓煩人的鄰居看到我們被飄滿巷子的誘人香味饞得難受的樣子。她說,從她們那事事吹噓的樣子,很容易看出她們過去是一無所有的。跑到門外向全世界宣布晚飯吃什麼,是真正的下等心態。她說,這是她們抬高身價、看低我們的方式,因為爸爸是從北方來的異鄉人,而且從來不和她們沾邊。爸爸說那些吃的是用英國人的錢買的,吃的人是不會有好運的。可是話說回來,你又能對利默里克人抱什麼指望呢?他們發希特勒的戰爭財,為英國人工作、打仗。他說他絕對不會跑過去幫英國人打仗。媽媽說:對,那你就待在這個地方吧,沒有工作,連一塊燒茶的煤都沒有。對,你就待在這個地方,興緻一來,就拿救濟金喝酒。你會看到你的兒子穿著破爛的鞋子,屁股露在外面招搖過市。巷子里每家都有電,而我們能有根蠟燭就算走運了。老天在上,要是我有車費的話,我就去英國,我相信他們的工廠也需要女人。

爸爸說:工廠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媽媽說:爐子邊也不是男人的屁股待的地方。

我問他:你為什麼不去英國,爸爸?那樣的話,我們家就會用上電,也有收音機了,媽媽也可以站在門口,向全世界宣布我們晚飯吃的是什麼了。

他說:你不想讓父親在家裡陪著你嗎?

我想,但你可以等打完仗回來呀,然後我們都去美國。

他嘆氣:啊,哎呀,啊,哎呀,好吧。

聖誕節一過,他就去了英國,因為美國現在也參戰了,理由一定是正義的。要是美國人不參戰的話,他是絕對不會去的。他交代我要做家中的男子漢。就這樣,他同一個經紀人簽了去考文垂工作的協議。每個人都說,那是英國被炸得最狠的城市。經紀人說:那裡有的是工作,只要你願意干,你可以加班加點地干,直到累趴下。要是你會攢錢,老兄,仗一打完,你就成了洛克菲勒了。

我們早早起來,準備到火車站為爸爸送行,商店老闆娘凱瑟琳·奧康納明白,爸爸一去英國,錢就源源不斷地往回寄了。她很高興地讓媽媽賒賬買茶、牛奶、糖、黃油和一個雞蛋。

就一個雞蛋。

媽媽說:這個雞蛋是給你們的爸爸的,旅途很長,他需要營養。

是煮雞蛋,爸爸剝去蛋殼,把蛋切成五塊,分給我們夾在麵包里。媽媽說:別犯傻了。爸爸說:男人家要一個雞蛋做什麼啊?淚珠掛在媽媽的睫毛上,她把椅子拉到壁爐旁。我們吃著麵包和雞蛋,望著媽媽掉淚。她說:恁們傻看什麼呀?說完,她扭過臉,望著壁爐里的灰燼。她的麵包和雞蛋仍然擱在桌上,我想知道她打算怎麼處理它們。它們看上去很好吃,而我還沒吃飽。但是,爸爸站起身,把它們和茶一起端到她面前。她一個勁搖頭,他堅持要她吃,她開始吃喝,還抽著鼻子,掉著眼淚。爸爸在媽媽對面坐了片刻,默默無語,她抬頭看看鐘,說:該走了。爸爸戴上帽子,提起背包。媽媽用一條舊毯子裹上阿非,我們沿著利默里克的街道出發了。

街道上還有其他人家,即將遠行的父親們走在前面,母親們抱著嬰兒或推著嬰兒車跟在後面。推著嬰兒車的母親對其他的母親說:老天在上,太太,抱著那孩子,你一定累得夠嗆吧。可不是,為什麼不把他放進我的嬰兒車裡呢?讓你那可憐的胳膊歇歇吧。

嬰兒車裡可能會擠進四五個嬰兒,他們可著嗓子叫喊個沒完,因為那車已經破舊不堪,輪子也不好使了,顛得他們頭昏腦漲,吃下去的糖果都吐出來了。

男人們互相打著招呼:多好的天啊,米克。這麼好的天趕路不錯,喬。的確是的,米克。啊哈,臨走之前,我們不妨去喝它一杯,喬。喝一杯也無妨,米克。不妨就喝它個爛醉,喬。

他們大笑起來,跟在他們身後的女人淚眼婆娑,鼻子通紅。

到了火車站附近的酒吧,男人們擁在一塊兒,用經紀人付的旅途上的飯錢喝酒。這是他們在愛爾蘭的土地上喝的最後一杯酒,最後一滴威士忌。天曉得,這可能就是我們的最後一杯了,米克,德國兵現在正把英國轟炸得屁滾尿流。英國人剛剛轟炸過我們,我們卻要去他們那裡搭救這幫夙敵了,這真是悲劇啊。

等在酒吧外面的女人在那裡聊天,媽媽對米漢太太說:第一筆電匯款一到,我就去商店買一大堆早餐,讓每個人星期天早上都有雞蛋吃。

我看看弟弟小馬拉奇,你聽見了嗎?星期天早上我們自己的雞蛋。啊,上帝呀,我已經開始想怎麼吃我的那個雞蛋了。我要先把一頭磕碎,然後把蛋殼輕輕剝去,用勺子舀點黃油抹在蛋黃上,再來點鹽。我要不慌不忙,用勺子一次一次地蘸點鹽、舀點黃油,往嘴裡放。啊,老天在上,要是天堂里有什麼美味的話,那一定是蘸了黃油和鹽的雞蛋。而除了雞蛋,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能比新鮮的熱麵包和香甜可口的茶水更誘人的呢?

有些男人已經醉得沒法走路了,英國經紀人出錢,讓那些清醒的男人把他們拖出酒吧,扔到一輛馬拉的大板車上,再運到車站,把他們一股腦地倒進火車裡。經紀人心急火燎地把毎個醉鬼弄出酒吧,不停地催促:快點,夥計們,錯過這趟火車,你們就錯過了一個好工作。快點,夥計們,我們英國有吉尼斯黑啤酒,我們還有傑姆森酒。好啦,夥計們,求求你們啦,夥計們,你們在拿旅途上的飯錢喝酒,我不會再給你們錢了。

那些夥計叫經紀人去親愛爾蘭人的屁股,說他們應該慶幸自己還活著,慶幸自己在對愛爾蘭人作了那些孽後,還沒被弔死在眼前那根燈柱上。然後,這些人開始唱起來:

星期一的早晨在蒙特喬,

樹上的絞索掛得老高,

凱文·巴里為了解放,

就此把他年輕的生命拋。

火車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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