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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十歲,準備去聖約瑟教堂舉行堅信禮了。奧狄老師在學校為我們作準備,我們得知道「神恩」,這是耶穌臨終時為我們換來的無價珍寶。奧狄先生的眼珠子不停地轉著,他告訴我們,舉行過堅信禮後,我們就成為神的一部分了。我們將擁有神靈的賦予:智慧、理解、忠告、堅毅、知識、憐憫,以及對主的畏懼。神父和老師告訴我們,堅信禮意味著你是一個真正的教堂戰士了,這賦予了你一種權利,即萬一遭到新教徒、伊斯蘭教徒或別的異教徒的侵犯,我們就要戰死,要成為烈士。又是死,我真想對他們說,我不想為信仰而死,因為我已經預備為愛爾蘭而死了。

米奇·莫雷說:你是開玩笑吧?為信仰而死的事全是扯淡,這不過是他們編來嚇唬你的,為愛爾蘭而死也一樣。沒有人再為什麼事情而死了,要死的人都已經死了。我不為愛爾蘭而死,也不為信仰而死。我可以為我媽媽而死,僅此而已。

米奇什麼都懂,他快滿十四歲了。他常常抽筋,常常產生幻覺。

成年人告訴我們,為信仰而死是件光榮的事情,只是我們還不準備為它而死。因為堅信禮日就像首次聖餐日一樣,你可以大街小巷地到處走,接受人們的蛋糕、糖果和錢,也就是「收錢」。

這時,可憐的皮特·杜雷來了。我們都管他叫「卡西莫多」,因為他的後背上長著一個大鼓包,和巴黎聖母院中的駝背人一樣。他的真名叫査爾斯·洛頓。

卡西莫多有九個姐妹,據說他的母親從來沒想要他,但是天使把他送來了。你不能質問為什麼要送他來,因為這是罪過。卡西莫多挺大了,有十五歲,他的紅頭髮向四面八方支棱著,眼睛發綠,其中一隻眼睛轉動得特別厲害,他要不時地敲敲太陽穴,保證它在正常的地方待著。他的右腿短而彎曲,走起路來有點像舞蹈的旋轉動作,他可能隨時會跌倒,把人嚇一跳。他咒罵自己的腿,咒罵這個世界,但他咒罵時總是操著從BBC廣播電台學來的動聽的英語腔調。他出門前,總是先把腦袋伸出門外,告訴眼前的小路:這是我的頭,我的屁股隨後就到。在十二歲的時候,卡西莫多已經確立了人生目標,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長什麼德性,也知道別人怎麼看他,所以決定要找一份「讓別人看不到他,卻可以聽到他」的工作。那麼,有什麼能比坐在倫敦BBC廣播電台的麥克風后面念新聞更好的呢?

但是,沒有錢去不了倫敦,這正是他在那個星期五(即堅信禮的前一天)一瘸一拐地走向我們的原因。他打起我和比利的主意,他知道第二天我們會因為堅信禮得到一些錢,要是答應每人給他一先令,就讓我們當晚爬上他家房後的排水口,趁他姐妹們一星期洗一次澡的機會,透過窗戶看她們的裸體。我立刻同意了,比利卻說:我自己有姐妹,為什麼還要付錢去看你那不穿衣服的姐妹?

卡西莫多說,看自己姐妹的裸體是所有罪過中最嚴重的,他不能斷定世界上是否有神父能夠寬恕你,也許你只能去找主教,而人人都知道主教莊嚴得讓人害怕。

比利同意了。

星期五晚上,我們爬上卡西莫多家的後院牆。這是一個可愛的夜晚,六月的月亮高懸在利默里克的上空,分明能感覺到從香農河吹來的陣陣和風。卡西莫多正要讓比利先上排水口,這時有人爬到牆上,原來是「抽筋的米奇·莫雷」。他低聲對卡西莫多說:給你一先令,卡西莫多,讓我上排水口。米奇十四歲,比我們都大,由於干送煤的活兒,他長得很強壯。他像帕·基廷姨父一樣,全身都被煤染黑了,只能看到眼珠上的一點白色,還有下嘴唇上的白沫—這表明他隨時可能會犯病。

卡西莫多說:等等,米奇,他們先來的。等個屁,米奇說著,爬上排水口。比利抱怨著,但卡西莫多搖頭說:我也沒辦法,他每星期都帶先令來。我不能不讓他上排水口,不然他會打我,向我母親告狀的。第二天,她會把我關在煤坑裡,讓我整天和老鼠待在一起。「癲癇病」一隻手吊在排水口上,另一隻手在褲兜里動來動去。這時,排水口也動了起來,發出「喀吱咯吱」的聲音。卡西莫多小聲說:莫雷,不要在排水口上胡來。他在院子里跳來跳去,不停地嘟囔。他的BBC腔調不見了,滿嘴的利默里克口音:老天,莫雷,快給我下來,不然我就告訴我媽媽去。米奇的手在褲兜里動得更快了,結果排水口一歪,掉了下來,米奇也滾落在地,他大叫著:我死了,我不行了。啊,上帝,可以看見他嘴唇上的白沫,還有咬破舌頭流出來的血。

卡西莫多的母親尖叫著推門出來:看在上帝的分上,怎麼啦?!廚房的燈光頓時照亮了整個院子,窗戶上方傳出卡西莫多姐妹們驚慌的叫聲。她朝我們厲聲吆喝著,叫我們進廚房去。比利想跑,她一把把他從牆上拽了下來,讓他快到拐角的藥劑師奧康納那裡打電話,為米奇叫救護車或醫生。她把卡西莫多踢進過道,他倒在地上,她把他拖進樓梯下的煤坑,關了起來:在裡面待著吧,直到你腦子清醒為止。

他哭著,用地道的利默里克口音喊她:啊,媽媽,媽媽,放我出去,這兒有老鼠。我只是想去BBC,媽媽。啊,老天,媽媽,我再也不讓別人爬咱們家的排水口了。我會從倫敦寄錢給你的,媽媽,媽媽!

米奇還躺在地上,在院子里抽搐著、翻滾著,他摔斷了肩膀,咬壞了舌頭,救護車把他拉走,送到了醫院。

我們的母親很快都趕來了,杜雷太太說我太丟人了,我是太丟人了。我女兒一在星期五的晚上洗澡,全世界的人都在窗戶上傻看。這些男孩子都在犯罪,在明天舉行堅信禮以前,他們應該到神父那裡去懺悔。

但是我媽媽說:我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樣,我可是為弗蘭克的這套堅信禮服省了整整一年的錢,我可不想讓神父告訴我,我的兒子不適合參加堅信禮,結果只能再等一年,等得這套衣服穿不上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爬上排水口,天真地看了莫娜·杜雷那瘦骨嶙峋的屁股。

她揪著我的耳朵,把我帶回家,讓我在教皇的像前跪下。發誓,她說,向教皇發誓,你沒看沒穿衣服的莫娜·杜雷。

我發誓。

要是你撒謊,明天的堅信禮上,你就沒法進入神恩的寬恕之列,這可是一種最嚴重的瀆神行為。

我發誓。

只有主教能夠寬恕這樣的瀆神行為。

我發誓。

好吧,上床睡覺去,從今天起,離那個不幸的卡西莫多·杜雷遠點。

第二天,我們都舉行了堅信禮。主教問了我《教理問答》中的一個問題:第四誡是什麼?我回答他:孝愛父母。他拍拍我的臉頰,讓我成為了真理教堂的一名戰士。我在長椅上跪下,想到被鎖在樓梯下煤坑裡的卡西莫多。我想,不管怎樣,為了他的BBC事業,我是不是應該把那一先令給他呢?

後來,我把卡西莫多忘了個一乾二淨,因為我的鼻子開始淌血,我有些頭暈眼花。燦爛的陽光下,參加堅信禮的男孩和女孩都在聖約瑟教堂的外面和父母擁抱,親吻,我卻毫不在乎;父親在工作,我也亳不在乎母親在吻我,我也毫不在乎;男孩們談論著「收錢」,我也毫不在乎。我的鼻子血流不止,媽媽擔心我會弄髒衣服。她跑進教堂,想找司事斯蒂芬·凱里要一塊破布,他只給了她一些帆布,弄得我的鼻子好痛。媽媽問:你想去「收錢」嗎?我說我不在乎。小馬拉奇說:收、收,弗蘭基。他很失望,因為我答應過要帶他去利瑞克電影院看電影,再飽餐一頓糖果。我只想躺下,只想躺在聖約瑟教堂的台階上,永遠睡去。媽媽說:外婆正在做好吃的早餐呢。提到吃的,我特別噁心,跑到人行道邊上嘔吐起來,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在看我,我也不在乎。媽媽說她最好帶我回家,讓我在床上躺一會兒。我的夥伴們都很驚奇,可以收錢的時候,誰會上床睡覺呀?

媽媽幫我脫下堅信禮服,扶我上床。她弄濕一塊破布,放在我脖子下面,過了一會兒,血就不流了。她端來茶,可我一看見它就噁心,又吐在了馬桶里。漢農太太從隔壁過來,我聽見她說,這孩子病得很厲害,應該找醫生。媽媽說今天是星期六,給窮人看病的免費診所不開門,我們上哪兒去找醫生呢?

爸爸從蘭克麵粉廠下班回來了,他對媽媽說,我要進入青春期了,這只是成長的必經之痛。外婆來了,也是這麼說,她說男孩子從九歲到十歲時,身體正在發生變化,容易流鼻血。她說我的體內可能有太多的血,好好流出去一些,沒什麼害處。

這一天過去了,我斷斷續續地睡著。晚上的時候,小馬拉奇和邁克爾來到我床邊,我聽見小馬拉奇說:弗蘭基很燙。邁克爾說:他的血流到我腿上了。媽媽把濕布放到我鼻子上,又在我的脖子上放了一把鑰匙,但血還是流個不停。星期天早上,血都流到我的胸前了,弄得渾身都是。媽媽告訴爸爸,我的屁股在流血,他說我可能是拉肚子,這是青春期常見的事。

特洛伊醫生是負責為我們看病的醫生,但他出去度假了。星期一來給我看病的這個人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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