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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爸爸去職業介紹所領失業救濟金時,可能會有人說:咱們去喝一杯吧,馬拉奇?爸爸就會說:一杯,只喝一杯。那人說:啊,上帝,是的,就一杯。可是一晚沒過,錢就花光了。爸爸哼唱著小曲回到家,把我們叫下床,排成隊,發誓在愛爾蘭召喚我們的時候為她去死,甚至連邁克爾也不放過,雖然他才只有三歲,也要唱愛國歌曲,發誓在第一時間為愛爾蘭去死。爸爸就是這麼說的,「第一時間」。我九歲,小馬拉奇八歲,我們會所有的歌曲。整首的凱文·巴里和羅迪·邁克考雷之歌,「西方在沉睡」、「奧唐納爾·阿布」、「韋克斯福德的男孩」,等等。我們總是唱歌並發誓去死,因為說不定什麼時候,爸爸喝完酒後會剩下一兩個便士,要是給了我們,第二天就可以跑到凱瑟琳·奧康納的小店買太妃糖。有些夜裡,他說邁克爾唱得最好,把便士給了他。我和小馬拉奇都很納悶,我們這麼大的年紀,會所有的愛國歌曲,也準備去死,可又有什麼用呢?是邁克爾得到了便士,他第二天可以痛吃一頓太妃糖了。沒人要求他在三歲的時候就為愛爾蘭去死,就算是帕德瑞格·皮爾斯 也不會這樣,儘管一九一六年他在都柏林被英國人射殺的時候,曾期望世上所有的人跟他一道去死。再說了,米奇·莫雷的父親說過,想為愛爾蘭而死的人都是驢屁股。有史以來,人們一直為愛爾蘭而死,可瞧瞧這個國家的狀況吧。

爸爸在第三周丟掉工作就已經夠糟的了,現在他又一次喝光了一個月的救濟金。媽媽徹底絕望了。早晨,她表情冷漠,對他不理不睬。他喝完茶,早早地離開家,去鄉下做長途散步。等他晚上回來,她對他還是不理不睬,也不給他燒茶。沒有煤和泥炭,爐子滅了,沒法燒茶,他就「啊啊,哎呀」幾聲,喝果醬瓶里的水,咂吧著嘴,像品黑啤酒時那樣。他說好水就能滿足一個男人全部的需要,而媽媽在一旁嗤之以鼻。她不和他說話的時候,屋子裡的氣氛沉重陰冷,我們也明白這時候不該和他說話,害怕她會給我們臉色看。我們知道爸爸幹了壞事,可以用不和他說話的方式讓他難過。甚至小邁克爾也知道,爸爸幹了壞事的時候,從星期五到下個星期一都不要和他說話。要是他把你往大腿上抱,就往媽媽那兒跑。

九歲時,我有一個叫米奇·斯派萊西的夥伴。由於急性肺病,他的親戚們一個接一個去世了。我很嫉妒米奇,因為每次他家死人的時候,他就可以一個星期都不用上學。他母親還在他的袖子上縫一塊黑色的菱形布,他在大街小巷走來走去的時候,人們都知道他有了不幸,就會拍拍他的頭,給點錢和糖果安慰安慰他。

但是今年夏天米奇很焦慮,他姐姐布倫達正因肺病漸漸虛弱下去可現在才八月份,要是她在九月份以前死掉的話,那他就不能請一個星期的假了,總不能在不上學的時候請假呀。他來找我和比利·坎貝爾,問我們能不能去拐角的那個聖約瑟教堂為布倫達祈禱一下,讓她支撐到九月份再死。

我們會得到什麼呢,米奇,要是我們去祈禱的話?

噢,要是布倫達支撐到九月份,我能請一個星期的假,恁們可以來守靈,吃火腿、乳酪、蛋糕,喝雪利酒和檸檬水,還有別的東西。恁們也可以通宵聽歌曲,聽故事。

誰能拒絕這樣的誘惑呢?再也沒有像守靈這麼美好的時光了。我們路小跑來到教堂,那兒有聖約瑟的塑像,還有耶穌的聖心、貞女馬利亞和利雪的聖小德蘭——「小花」的塑像。我向「小花」祈禱,因為她本人就死於肺病,她會明白的。

我們當中有個人的祈禱一定很厲害,因為布倫達活到開學的第二天才死。我們告訴米奇,我們對他的不幸深表同情。可他為一個星期不用上學喜不自勝,又戴上了那塊能給他帶來錢和糖果的菱形黑布。

想到為布倫達守靈期間的盛宴,我就直流口水。比利敲了敲門,米奇的姨媽出來了:什麼事?

我們來為布倫達祈禱,米奇說我們可以來守靈。

她嚷道:米奇!

什麼?

過來,你告訴過這兩個傢伙,他們可以來為你姐姐守靈?

沒有。

可是,米奇,你答應過……

她當著我們的面「砰」地關上了門,我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個時候,比利·坎貝爾說:我們要回聖約瑟教堂去,祈禱從現在起米奇·斯派萊西家的人都在仲夏的時候死,讓他一輩子都沒法從學校請一天的假。我們中有一個人的祈禱的確厲害,第二年的夏天,米奇就被急性肺病帶走了。他再也不能從學校請假了,這一定給了他一個教訓。

普羅迪·沃迪把鈴按響,

那是下地獄不是上天堂。

星期天早上,在利默里克,我看著那些新教徒去了教堂,我為他們感到遺憾,特別是為那些姑娘遺憾,她們是那麼可愛,都有一口雪白的牙齒。我為那些美麗的新教徒姑娘感到遺憾,她們註定是要下地獄了。這是神父們對我們說的,在天主教堂以外的地方,只有地獄。我想拯救她們,新教徒姑娘,和我一起去真理教堂吧。你們將會獲得拯救,不會再下地獄。做完星期天的彌撒後,在巴靈頓街教堂旁邊,我和朋友比利·坎貝爾觀看她們在美麗的草坪上打槌球。槌球是新教徒的遊戲,她們用木槌打球,一個洞接一個洞地打,還不時大笑。我奇怪她們怎麼能笑得起來?難道她們不知道自己最後要下地獄嗎?我為她們惋惜,說:比利,要是你最終是要下地獄的,玩槌球又有什麼用呢?

他說:弗蘭基,要是你最終是要下地獄的,不玩槌球又有什麼用呢?

外婆對媽媽說:你哥哥帕特腿腳不好,還有別的毛病,但到了八歲就開始在利默里克到處賣報紙了。你的弗蘭克長得又大又丑,完全可以去工作了。

可他只有九歲,而且還在上學呢。

上學,就是學校教得他會頂嘴,掛著張臭臉四處逛,和他父親一樣怪裡怪氣。他可以星期五幫助可憐的帕特一晚上,那時的《利默里克導報》有一噸重呢。他可以跑跑上等人家那長長的花園小路,也掙點外快,讓帕特可憐的腿歇歇。

星期五晚上他得去兄弟會。

甭管什麼兄弟會,《教理問答》里根本沒提兄弟會一個字。

星期五晚上五點,我和帕特舅舅在《利默里克導報》報社碰頭。分發報紙的那個人說我的胳膊那麼細,能拿得起兩枚郵票就算幸運了,可帕特舅舅在我的每隻胳膊下各塞了八份報紙。他對我說:外面在下雨,「嘩嘩嘩」的大雨,要是把它們掉在地上,我就殺了你。他告訴我在奧康納街上貼著牆走,以免淋濕報紙。我要在訂戶區跑來跑去,爬上外面的台階,走到門口登上樓梯,喊一聲報紙,拿上他們欠帕特舅舅的一個星期的錢,然後下樓把錢交給他,緊接著去下一站。訂戶常因他行動不便給他小費,他就把這些小費留作私房錢。

我們走上奧康納街,穿過巴里納庫拉,從南環路進入亨利街,回到辦公室再次取報紙。帕特舅舅戴著一頂帽子,穿著一件牛仔斗篷似的東西,保護報紙不被雨淋。他抱怨腳疼死了,於是我們在一家酒吧前停下來,為他那可憐的腳喝上一杯。帕·基廷姨父正好在那裡,渾身上下一抹黑。他喝著啤酒,對帕特舅舅說:修道院長,你打算讓這孩子在那裡站下去嗎?他的表情分明在盼著檸檬水呢。

帕特舅舅說:什麼?帕·基廷姨父變得不耐煩了:基督啊,他拖著你那該死的報紙滿利默里克地轉,你就不能——唉,沒關係,蒂米,給這孩子一杯檸檬水。弗蘭基,你家裡沒有雨衣嗎?

沒有,帕姨父。

這種天氣你不該出來,你全身都濕透了,誰讓你在這種鬼天氣出來的?

外婆說我得幫幫帕特舅舅,因為他的腿不好。

當然是她,這個老刁婆子,不過可別告訴她我說了這話。

帕特舅舅費力地從椅子上下來,收起他的報紙:走吧,天黑了。

他一瘸一拐地在街上走著,一邊胡亂叫賣著,聽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在賣《利默里克導報》。不過沒關係,人人都知道這是摔過腦袋的修道院長西恩。到這兒來,修道院長,給我一份報紙,你那可憐的腿怎麼樣了?不用找了,留著買支煙抽吧,這麼他媽的糟糕的晚上,你還要出來賣他媽的報紙。

歇歇(謝謝),我的舅舅修道院長說,歇歇,歇歇。別看他的腿不好,要跟上他還是很困難的。他問:你胳膊底下還有多少份報?

一份,帕特舅舅。

把它給蒂莫尼先生送去,他欠了我兩星期的報錢。把錢給我取回來,還有小費。他給起小費來可不錯,別像你表哥傑瑞那樣,把小費塞進自己的腰包。他把小費塞進自己的腰包,這個小壞蛋。

我用門環敲了敲門,一條碩大的狗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嗥叫,弄得門都顫抖起來。接著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馬庫什拉,不要瞎鬧哄了,不然我就痛打你的屁股一頓。嗥叫聲停下來,門開了,那個男人站在門後,一頭白髮,厚厚的眼鏡片,一身運動衣,手裡拄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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