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媽媽說她再也不能在哈特斯湯吉街的房間里多待一分鐘了,從早到晚,她無時無刻不看見尤金。她有時看見他爬上床頭,朝窗外張望著尋找奧里弗,有時又看見奧里弗在外面,尤金在屋裡,他們兩個說著話。她很高興他們能那樣談話,但她不想總是看見他們的身影,聽見他們的談話。我們離利米國立學校這麼近,搬走確實挺遺憾的,可要是不快點搬走,她會精神失常,最終會住進瘋人院的。

我們搬到巴拉克山頂上的羅登巷,那條路的兩邊各有六幢房子,這些房子叫作「兩上兩下」,上面有兩間房,下面也有兩間房。我們家的房子在巷尾,是六幢房子中的最後一幢。門邊有一個小棚子,是廁所,挨著廁所有一個馬廄。

媽媽去了聖文森特保羅協會,看看能不能領到傢具。那個男人說給我們一張票券,能領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和兩張床。他說我們得去愛爾蘭鎮的一個二手傢具店,自己把這些傢具拖回家。媽媽說我們可以用雙胞胎的嬰兒車,說到這個,她哭了。她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問那個男人,那兩張床是不是二手的。他說當然是啦。她說睡在可能死過人的床上,她很擔心,沒準死者患有肺病呢。那個男人說:我很抱歉,但乞丐是不能挑肥揀瘦的。

用嬰兒車把傢具從利默里克的一端運到另一端,花去了我們一整天的時間。嬰兒車有四個輪子,但有一個輪子不好使,總會往不同的方向轉。我們有了兩張床,一個帶鏡子的碗櫃、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我們很滿意這座房子,我們可以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樓上樓下地走來走去。當你可以整天隨心所欲地在家裡上下樓時,你會覺得自己很富有。爸爸生了爐子,媽媽燒了茶水。他坐在桌旁的一把椅子里,她坐在另一把椅子里,我和小馬拉奇坐在從美國帶回來的箱子上。就在我們喝茶的時候,一個老頭拎著一個桶,從我們門前走過。他把桶里的東西倒進廁所,然後用水衝掉,一股刺鼻的臭味立刻充滿了我們家的廚房。媽媽走進廁所,問:你為什麼往我們家的廁所里倒馬桶啊?他朝她舉了舉帽子:你們家的廁所?太太,啊,不,在這個問題上你有點誤會,哈哈。這不是你們家的廁所,這是這條巷子里所有人家的廁所。你會看到,十一戶人家的馬桶都要從你們家門前經過,我可以告訴你,天暖的時候,這裡的味道可夠受的,實在是夠受的。現在是十二月份,感謝上帝,天氣還很寒冷,聖誕節臨近了,廁所還不算糟,可到時候你就需要戴防毒面具了。就這樣吧,晚安,太太,希望你在這裡住得開心。

媽媽說:等一等,先生,你能告訴我誰負責打掃這個廁所嗎?

打掃?啊,老天,這可是個好事,她說打掃。你是在開玩笑吧?這些房子都是維多利亞女王那個時代建的,要是說有人打掃過廁所的話,那一定是誰深更半夜趁沒人時乾的。

說完,他拖著步子,獨自大笑著走了。

媽媽回到椅子上,拿起她的茶。我們不能在這裡待了,她說,這個廁所里什麼病都有,會害死我們的。

爸爸說:我們不能再搬家了,上哪兒去找一星期六個先令的房子?

我們自己來打掃廁所,燒幾桶開水倒進去。

啊,我們來打掃?媽媽說,上哪兒去弄煤、泥炭和木塊來燒水呀?

爸爸沒有說話,他喝完茶,開始找釘子,要把一幅畫釘到牆上。畫中的那個男人有一張瘦瘦的臉,戴著一頂黃色的無檐帽,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袍,胸前掛著一個十字架。爸爸說他是教皇利奧十三世,是勞動者的偉大朋友。這幅畫是他在美國撿到帶回來的,一個不關心勞動者的傢伙扔掉了它。媽媽說他凈說些該死的廢話,他說她不應該在孩子們面前說「該死的」這種字眼。爸爸找到一顆釘子,但沒有鎚子,他不知道該怎麼往牆上釘。媽媽說他可以到鄰居家去借一把,他說不要向陌生人借東西。他把畫鋪在牆上,用果醬瓶底搜釘子。果醬瓶碎了,劃破了他的手,一滴血滴到教皇頭上。他用擦盤子的抹布把手包起來,催促媽媽:快,快,趁血還沒幹,把它從教皇頭上擦掉。她用衣袖擦血,可袖子是羊毛的,血滴反而擴大了,弄得教皇半邊臉上全是血污。爸爸說:我主在上,安琪拉,你完全毀了教皇。她說:哎呀,別啰唆,哪天我們弄些顏料把他的臉修修就是啦。爸爸說:他是唯一一個曾和勞動者做朋友的教皇,要是聖文森特保羅協會的人來,看見他渾身是血,我們該怎麼說啊?媽媽說:我不知道,那是你的血。一個男人連釘子都釘不好,真是悲哀!它可以讓別人看看你多沒用。你乾脆下田種地去吧,反正我也不在乎。我的後背有些痛,要去睡了。

啊,那我怎麼辦?爸爸問。

把教皇拿下來,藏在樓梯下的煤坑裡,在那兒人們看不到他,他也受不到什麼傷害。

我不幹,爸爸說,這樣會倒霉的。煤坑不是教皇待的地方。教皇高高在上,他就該高高在上。

隨你的便,媽媽說。

沒錯,爸爸說。

這是我們在利默里克過的第一個聖誕節,女孩子們都跑到路上,一邊跳繩一邊唱著:

聖誕就要來臨,

鵝兒長得肥肥,

請放一個便士,

在老人的帽里。

沒有一個便士,

半便士也還行,

半便士也沒有,

願上帝賜福你。

男孩子們拿這些女孩子們取笑,大聲叫道:

讓你媽媽倒個霉,

出恭出在茅坑外。

媽媽說聖誕節她想好好吃上一頓,可是奧里弗和尤金死後,職業介紹所就把救濟金減到了十六先令,這點錢又能幹什麼呢?付掉六先令的房租,還剩下十先令,這對四個人來說有什麼用呢?

爸爸找不到任何工作。從周一到周五他通常起得很早,生著爐子,燒上開水沏茶和刮鬍子。他穿上襯衫,扣好領子,系好領帶,戴上帽子,去職業介紹所簽領救濟金。不戴好襯領和領帶,他從不出門。一個不戴襯領和領帶出門的男人是不自重的。職業介紹所的辦事員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告訴你,蘭克麵粉廠或利默里克水泥公司有活兒干,就算是個體力活兒,如果你不戴襯領和領帶就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會怎麼想呢?

老闆和工頭總是很看重他,說準備僱用他。但是,他一開口,聽到他那北愛爾蘭的口音,他們便改雇一個利默里克人,這就是他在爐火旁對媽媽的交代。媽媽問:你為什麼不能穿得像個正兒八經的工人呢?他說他永遠寸步不讓,永遠不讓他們知道他是個工人。她問:你為什麼不試著像一個利默里克人那樣說話呢?他回答他永遠不會那樣低聲下氣,他一生中最大的悲痛,就是他的兒子們現在正遭受著利默里克口音的摧殘。她說:對你的痛苦我表示遺憾,希望這就是你的全部痛苦了。他說將來有一天,在上帝的保佑下,我們將告別利默里克,遠離那害人的香農河。

我問爸爸「摧殘」是什麼意思,他回答說:病痛,兒子,還有不舒服的事情。

爸爸不出去找工作時,他就長途散步,走上好幾英里到鄉村去,問農民們需不需要幫忙,他是在農場長大的,什麼農活兒都會幹。一旦他們僱用他,他就戴著帽子、襯領和領帶立即開始幹活兒。他幹活兒極其賣力,一干就是很長的時間,最後農民們不得不讓他停下來。他們很奇怪,這樣的大熱天,一個人怎麼能不吃不喝地干那麼長時間的活兒。爸爸只是笑笑。他從不把在農場掙的錢帶回家,這些錢似乎和救濟金不一樣,救濟金是應該帶回家的,而在農場掙的錢都被他送進酒吧喝掉了。要是晚禱鐘敲響六點,他還沒有回家,媽媽就知道他這一整天都在幹活兒。她希望他能想到自己的家人,抵制住酒吧的誘惑,哪怕一次也好。她希望他能從農場帶些東西回來,像土豆、捲心菜、蘿蔔、胡蘿蔔之類的東西。可是,他從不往家裡帶任何東西,因為他不能向一個農民卑躬屈膝地討要東西。媽媽說她去聖文森特保羅協會乞求食品票券就沒事,讓他往口袋裡塞幾個土豆卻不行。他說男人不一樣,必須得保持尊嚴,應當戴好襯領和領帶,維護自己的體面,永遠別開口討東西。媽媽說:但願這樣能讓你保持高貴。

花完在農場掙的錢,他就一路哭唱著愛爾蘭和他死去的孩子們——更多的是愛爾蘭,搖搖晃晃地回家。要是他唱的是羅迪·邁克考雷之歌,那意味著他今天僅僅掙到喝一兩杯的錢。要是他唱的是凱文·巴里之歌,那意味著今天的收穫不錯,現在他已酩酊大醉,準備把我們叫下床,排好隊,宣誓為愛爾蘭去死,除非媽媽警告他別騷擾我們,不然就用火鉗捅他的腦袋。

你不能這樣做,安琪拉。

我還不止這麼做呢。你最好廢話少說,給我睡覺去。

睡覺、睡覺、睡覺,睡覺有什麼用呢?就算我去睡覺,我還是得再起來,我沒法在一個河水放著毒氣的地方睡覺。

他上了床,用拳頭擂打著牆壁,唱起一首悲歌,睡著了。天一亮,他就起床,因為不應該睡到日上三竿。他叫醒我和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