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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後,我們到達多尼格爾郡的莫維爾港口,在那裡乘上一輛開往貝爾法斯特的大巴,再從貝爾法斯特換乘另一輛大巴,去安特里姆郡的圖姆鎮。我們把行李寄存在一家商店,步行去兩英里以外邁考特爺爺的家。路上很黑,只有遠方的山巒勉強可以看到破曉的晨光。

爸爸抱著雙胞胎,他們餓得輪番哭泣。媽媽每隔幾分鐘就停下來,靠在路邊的石頭牆上休息一會兒。我們坐在她身邊,看著天空由紅變藍。鳥兒開始唧喳,在林間不停地鳴唱。隨著曙光的出現,我們看見一些奇怪的生靈正站在田野里,望著我們。小馬拉奇問:它們是什麼東西,爸爸?

母牛,兒子。

母牛是什麼,爸爸?

母牛就是母牛,兒子。

我們跟著父親,沿著明亮的道路前行,田野里又出現了另一種毛茸茸的白色生靈。

小馬拉奇問:它們是什麼東西,爸爸?

綿羊,兒子。

綿羊是什麼,爸爸?

父親朝他大吼:你的問題有完沒完?綿羊就是綿羊,母牛就是母牛。站在那個地方的是一隻山羊,山羊就是山羊。山羊產奶,綿羊產羊毛,母牛什麼都產。看在上帝的分上,你還想知道什麼?

小馬拉奇嚇得叫喚起來,因為爸爸從不這樣說話,從不粗聲粗氣地對我們講話。他可能會半夜把我們叫起來,讓我們保證為愛爾蘭去死,可是他從沒這樣咆哮過。小馬拉奇跑到媽媽跟前,她說:好啦,好啦,親愛的,別哭。你父親抱著雙胞胎,只是覺得累了,況且,在抱著雙胞胎走路的時候,要回答那些問題是很不容易的。

爸爸把雙胞胎放到路上,朝小馬拉奇伸出胳膊。這時,雙胞胎開始哭鬧,小馬拉奇纏著媽媽,嗚咽不已。母牛、綿羊、山羊和林間的鳥兒也都在叫。而一陣汽車的轟鳴聲穿透了這一切。車裡的人喊道:仁慈的主啊,復活節一大早的,你們這些人在路上幹什麼呢?

爸爸說:早上好,父親。

父親?我說,爸爸,這是你父親?

媽媽說:不要問他。

爸爸說:不,不,這是神父 。

小馬拉奇問:什麼是……?但媽媽捂住了他的嘴。

神父一頭白髮,戴著白領子。他問:你們要去哪兒?

爸爸答道:去麻尼格拉斯的邁考特家。神父讓我們坐上他的汽車,他說他認識邁考特一家人,不錯的一家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是每天都到會的教友。他希望能在做彌撒時看到我們全家人,特別是這些不知神父是什麼的小美國佬,願上帝保佑我們。

到了那幢房子前,母親去摸門閂。爸爸說:不,不,不是這樣,不是這扇正門。這扇正門只留給神父或參加葬禮的人用。

我們繞到廚房門前,爸爸推門進去,邁考特爺爺正在用一個大缸子喝茶,邁考特奶奶正在煎著什麼東西。

喲,你們來了,爺爺說。

啊,我們來了,爸爸說。他指著我的母親,介紹道:這是安琪拉。爺爺說:啊,你一定是累壞了,安琪拉。奶奶什麼也沒說,轉身看煎鍋去了。爺爺領著我們穿過廚房,來到一個放著一條長桌和幾把椅子的大房間里。他說:坐吧,喝點茶,你們想吃土豆麵包嗎?

小馬拉奇問:土豆麵包是什麼東西?

爸爸笑了:就是烤餅,兒子,用土豆做的烤餅。

爺爺說:我們有雞蛋,今天是復活節,你們可以放開肚子,吃掉所有的雞蛋。

我們喝了茶,吃了土豆麵包和煮雞蛋,接著就睡了。一覺醒來,我發現小馬拉奇和雙胞胎跟我睡在一張床上,父母睡在靠窗的另一張床上。我在哪裡?天已經黑了下來,這不是在船上。媽媽和爸爸此起彼伏地打著呼嚕。我下床,捅捅爸爸:我要撒尿。他說:用夜壺。

什麼?

就在床下,兒子。夜壺,上面有玫瑰花,還有在峽谷里跳舞的女孩。尿在那裡面吧,兒子。

我想知道他說的到底是什麼,雖然我快要憋炸了,不管它是什麼,往一個有玫瑰花和跳舞女孩的壺裡撒尿,總有些奇怪。在克拉森大街我們可沒有這種東西,在那裡,萊博威茨太太在廁所里哼歌時,我們只好在過道里摟著自己的肚子。

這時,小馬拉奇也要用夜壺了,但他想坐在上面大便。爸爸說:不行,你不能那樣干,兒子,你得到外面去。正說著,我也想去大便了。他領我們下了樓,穿過那個大房間,爺爺正坐在火爐邊看書,奶奶在椅子里打盹。外面很黑,但月光完全可以讓我們看清方向。爸爸打開一間小房子的門,那裡面有一個座位,座位上面有個洞,他給我和小馬拉奇演示怎麼坐在那個洞上,怎麼用釘子上的方塊報紙擦屁股。然後,他要我們等一會兒,他自己先蹲進去了,關上房門,發出大便時的嗯嗯聲。月光那麼明亮,我可以看見田野,看見那些被叫作母牛和綿羊的東西,我很納悶,它們為什麼不回家。

房間里多了幾個人,爸爸說:這些是你們的姑媽,艾米莉,諾拉,麥琪,嶶拉。你們的艾娃姑媽住在巴利米納鎮,她的孩子和你們差不多大。我的姑媽們不像萊博威茨太太和敏妮·麥克阿多利,她們不苟言笑,只是點頭,並不擁抱我們媽媽帶著雙胞胎走了進來,爸爸向他的姐妹們介紹:這是安琪拉,這兩個是雙胞胎。她們仍然只是點頭。

奶奶進了廚房,不久我們就吃起了麵包、香腸,喝起了茶。餐桌上只有一個人在說話,那就是小馬拉奇。他用勺子指著姑媽們,問她們的名字。媽媽叫他吃他的香腸,不要說話,他的眼睛裡頓時充滿淚水。諾拉姑媽上前安慰他:好啦,好啦。我不明白,為什麼小馬拉奇哭時,每個人都說「好啦,好啦」。我想知道「好啦,好啦」究竟是什麼意思。餐桌上很安靜,最後爸爸打破了沉默:美國的情況太糟了。奶奶說:啊,是呀,我在報上都看到了。不過,他們說羅斯福先生是個好人,要是你待下去,現在會找到工作的。

爸爸搖了搖頭,奶奶又說: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幹什麼,馬拉奇,這裡的情況比美國還糟。這裡找不到工作,而且上帝知道,我們這幢房子里沒法再住六個人。

爸爸說:我想我可以在農場找到活兒干,我們可以找一個小地方住。

這段時間你們住在哪裡呢?奶奶問,你怎麼養活你自己和你的家人?

啊,我想,我可以去領失業救濟金。

你不能剛從美國回來,就去領失業救濟金,爺爺說,他們得讓你等上一段時間,這段時間你幹什麼呢?

爸爸什麼也沒說,媽媽則直勾勾地盯著前面的牆壁。

你們最好去愛爾蘭自由邦,奶奶說,都柏林很大,那裡或附近的農場一定有工作。

你也有權從愛爾蘭共和軍那裡得到錢,爺爺說,你為他們效過力,而且他們一直給自由邦的男人發錢。你可以去都柏林尋求幫助。我們可以借給你錢,買去都柏林的車票,雙胞胎可以坐在你的腿上,他們不必買票。

爸爸說:啊,是的。媽媽瞪著牆壁,淚光閃爍。

吃完飯,我們回到床上。第二天早上,大人們在一旁坐著,神情悲哀。不一會兒,一個人開著汽車來了,把我們帶回寄存行李的那家商店。他們把行李箱抬到大巴頂上,我們鑽進了車廂。爸爸說我們要去都柏林。小馬拉奇問:都柏林是什麼東西?沒有人理睬他。爸爸抱著尤金,媽媽抱著奧里弗。爸爸望著車窗外的田野,告訴我庫胡林最喜歡在這裡散步。我問他庫胡林是在哪兒把球打進狗嘴巴的,他回答說在幾英里外的地方。

小馬拉奇說:快看,快看。我們都向外看去,那是好大一片銀色的水面。爸爸說那就是內伊湖,愛爾蘭最大的湖泊,庫胡林進行偉大的戰鬥後,常常到這裡來游泳。打仗後,庫胡林的身體總會特別熱,當他跳進內伊湖,湖水就會沸騰起來,讓周圍的鄉村暖上好幾天。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到這兒,像庫胡林那樣游泳。我們還會來釣鰻魚,用平底鍋煎著吃,這可不像庫胡林,他總是從湖裡捉鰻魚,趁它們還活蹦亂跳就生吞掉,因為生鰻是大補的東西。

真的嗎,爸爸?

真的。

媽媽沒有看車窗外的內伊湖,她的臉緊貼在奧里弗的頭上,眼睛盯著車廂里的地板。

大巴很快駛到一個到處是大房子、汽車和馬車的地方,那裡有人騎著自行車,但更多的人在步行。小馬拉奇非常激動:爸爸,爸爸,廣場在哪兒?鞦韆呢?我想見弗雷迪·萊博威茨。

啊,兒子,你現在是在都柏林,離克拉森大街遠著呢。你是在愛爾蘭到紐約有很長的路哪。

大巴進了站,行李箱被抬了下來,扔在汽車站的地上。爸爸讓媽媽坐在車站的長凳上,他要去一個叫泰倫紐爾的地方,見見愛爾蘭共和軍的人。他說車站裡有廁所,可以讓孩子們去,他要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等他回來就有錢了,我們也就有吃的了。他要我和他一塊去。媽媽說:不行,我需要他幫忙。但爸爸說:我需要有人幫我拿那些錢。她聽了大笑起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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