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歷經苦難,依然不失生命的風度

我願意將《安琪拉的灰燼》看成是一部關於成長的小說。

小說以第一人稱的方式開始了敘述,然後描寫了一個叫弗蘭基的男孩的成長過程。他的成長似乎很不順利,充滿艱辛。從他出生之日開始,他就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他的父親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醉鬼(據祖母說,他的父親還是一個嬰兒時,曾摔過倒栽蔥,「此後他就跟原來不一樣了」)。他的母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家庭婦女,她的任務就是不停地繁衍後代,然後就是千方百計地支撐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庭。還有就是一群骯髒的弟弟妹妹。這是一個渾渾噩噩的家庭。那時正在戰爭,社會環境也十分惡劣。

「當我回首童年,我總奇怪自己竟然活了下來。」這是一個悲慘的童年。也正是因為這個悲慘的童年,我們才有幸看到了這本非常優秀的書。在作者看來,一個幸福的童年,是無話可說的,能說的,有得說的就正是那個悲慘的童年。

「比一般的悲慘童年更不幸的,是愛爾蘭人的悲慘童年;比愛爾蘭人的悲慘童年更不幸的,是愛爾蘭天主教徒的童年。」作者說,人們總愛吹噓或抱怨他們早年所遭受的苦難,但那些苦難與弗蘭基的苦難怎能相提並論呢?這是徹頭徹尾的苦難,是大苦難。

戰爭、失業、飢餓、疾病、死亡、局促而陰暗的居住環境、沒完沒了的爭吵……小說的畫面幾乎從頭到尾都是灰色的。在一種沉重的壓抑狀態中,我們讀完了這部小說。回頭一望,苦海茫茫,令人不寒而慄。據我的閱讀經驗,這樣的情景,似乎是巴爾扎克、狄更斯時代的小說家們筆下的情景,到了二十世紀的小說家這裡,這樣的情景似乎已經不存在了。雖然苦難還在,但這種物質性的苦難,已不多見了。《安琪拉的灰燼》又將我們拉進了十九世紀,但它顯然是二十世紀歐洲生活的一部分。

那個體弱多病、多愁善感、心理複雜多變、以頑強的生命掙扎著一路向前的少年,猶如一葉扁舟,在渾茫的苦海上漂泊著。冥冥之中,似乎總有一種亮光在遠方的天空向他閃耀。小說從這個孩子的父親帶著全家回到歐洲開始,到這個少年帶著嚮往、夢想重返美國結束。這裡的美國似乎不是一個國度,而是一種象徵,岸的象徵,明天的象徵,可以用青春作賭注的賭場的象徵,具有各種可能性的天堂的象徵。也許,他的命運將會重蹈父親的舊轍,但,他還是意氣風發地出發了,就像電影《泰坦尼克號》中的那個風風火火的小子。

我們看到,那顆歷經磨難的生命,非但沒有枯萎、失去光澤,反而更加熠熠生輝。磨難猶如磨刀石,將生命之刀打磨得閃閃發亮。現在展現在他面前的也許是荒原,也許是充滿希望的田野,但無論是荒原還是田野,都會因這刀的鋒利,而成為可收穫的土地。

在宣揚享樂主義的當下,讀這樣一本苦澀的書,真好比是在昏昏欲睡的熏風中,突然感覺到從遠方吹來了一股侵入肌膚的凄風,使人振奮,使人清醒。作品的悲劇性,使我們對自己的實際處境忽然有了一種必要的警覺。事實上,苦難並沒有離我們遠去,人類社會只要存在一天,苦難也就會存在一天。如果沒有苦難的意識,我們必將在苦難到達時失去應有的風度。

人的成長,人類的成長,都離不開苦難。

但我在讀這部小說時,又覺得它是很詩化的。這一閱讀效果,可能來自於小說中不時出現的詩歌與民謠。這部小說其實一直在進行者兩種敘事,一是散文化的敘事,一是詩化的敘事。前者敘述的是庸常的生活,而後者敘述的是一種充滿浪漫情調的生活。在這種生活里,有著夢想,有著眺望,有著前方,有著境界,有著生機,有著美感與情調。正是由於它的存在,那些在苦難中的人,才避免了徹底的墮落,才從容不迫地走向前方。這種將散文敘述與詩歌敘述雜和在一起的敘述,使閱讀變得有節奏,有變化。那些有趣的詩歌與民謠的出現,猶如漫漫長旅中的驛站,又像是漠漠荒野中的一道道忽然而至的風景,使閱讀不時地獲得一種小憩,獲得一種輕鬆和歡快。我不知道這樣的安排,是否是作者的一個清醒的安排?閱讀時,我在想:如果沒有這些詩歌與民謠,閱讀這樣一個敘述苦難的文本,會是怎樣的一種閱讀?如此安排,我以為還不僅僅只有文本上的意義,其實也是作者對苦難生活的深切理解。它直接來自於作者的切身感受。

曹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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