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之涯……在海之角……」

瓦麗婭·波林斯卡婭,十二歲。

現在是一名工程師。

那些布娃娃……最漂亮的……它們總會讓我想起戰爭歲月……

在爸爸活著時,媽媽活著時,我們都不提戰爭的事。現在,他們都已經不在人世了,我時常想,家裡有老人,多麼幸福啊。在他們活著的時候——我們都還是孩子。甚至戰爭結束之後,我們也還是孩子……

我們的爸爸是一名軍人。我們住在別洛斯托克郊區。對我們來說,戰爭的第一個小時,第一分鐘,就是從我們這裡開始的。睡夢中聽見什麼低沉的聲音,好像炸彈的爆炸聲,但有些不太習慣,接連不斷的轟鳴聲。我醒來,跑到窗前——在我和姐姐上學的方向,戈拉耶沃鎮營房上空,整個天空都燃燒起來了。

「爸爸,是暴風雨來了嗎?」

爸爸說:「快離開窗口,是戰爭。」

媽媽給他收拾行李箱。每逢有警報總會把父親叫去。好像沒什麼不尋常的……我想睡覺……我倒在床上,因為什麼都沒明白。我和姐姐躺到很晚才起床——去看了電影。在戰爭之前的歲月,「去看電影」完全不像現在這樣。電影只在周末才會放映,片子也不是很多:《我們來自喀琅施塔得》《夏伯陽》《如果明天就是戰爭》《快樂的小夥伴》。在紅軍的食堂里組織大家看電影。我們這些小孩子,從來沒有錯過一次看電影的機會,所有影片幾乎都能背誦下來。我們甚至會給屏幕上的演員提詞,提前說出來,打斷他們。當時,不管是村裡,還是在地方都沒有電,靠發電機發電放電影。發電機一響,大家都跑過去,在屏幕前搶佔地方,要不就自己隨身帶著凳子。

電影會演很長時間,一集放完了,所有人都耐心地等待著,放映員安裝好下一集的片盤。要是新片子還好,如果是老片子,它會不時地扯斷,要等粘好了,要等晾乾了。不然的話,膠捲會燒起來——那就更倒霉了。如果是發電機熄火,那簡直是最麻煩的事。經常會遇到這樣的事,電影還沒來得及放映完。

口令響了起來:「第一隊——到出口!第二隊——集合!」

如果警報響起來,放映員就跑出去。當電影換片的間隙時間過長,觀眾們等得不耐煩,開始騷動起來,吹口哨,叫喊……姐姐爬上了桌子,大聲宣布:「我們開個音樂會吧。」就像人們當時所說的,她自己非常喜歡朗誦。詞記得不是很牢,但爬到桌子上卻從來沒有害怕過。

這是在幼兒園裡養成的性格,當時我們住在戈梅利郊外的軍營里。等大家安靜後,我和她就開始唱歌,在大家的喝彩聲中,我們唱了《我們的裝甲車堅固,坦克飛快》。戰士們高聲跟著合唱,食堂的窗玻璃都抖動起來:

火焰熊熊,火光閃耀,

我們的戰車投入憤怒的戰鬥……

就是這樣,1941年的6月21日……戰爭前的夜晚……九點多,大概是,我們正在看電影《如果明天就是戰爭》。電影放映結束後,我們很久都沒有散去,父親勉強把我們找回家:「你們今天還睡不睡覺了?明天是——休息日。」

……當一陣陣的爆炸聲響起,廚房窗子上的玻璃碎了,我完全清醒過來。媽媽把半睡半醒的弟弟裹到小被子里。姐姐已經穿好衣服,爸爸沒有在家裡。

「姑娘們,」媽媽催促著,「快點。邊境上發生了挑釁事件。」

我們跑向樹林:媽媽氣喘吁吁,她抱著弟弟,一直在重複著:「姑娘們,別掉隊……姑娘們,快跟上……」

不知為什麼,我記得,火光刺痛著眼睛,天氣非常非常晴朗,小鳥們在歌唱,這有些像飛機轟鳴的聲音……

我渾身顫抖,後來為自己不停地發抖而覺得很羞恥。我時常想,要向阿爾卡季·蓋達爾 的《鐵木爾和他的隊伍》一書中勇敢的戰鬥英雄學習,可是突然我發抖了。我抱過小弟弟,搖晃著他,甚至小聲地給他唱起《小小的姑娘》這首歌曲,這是我們的電影《守門員》中的「愛情」歌曲。媽媽經常唱這首歌,它對我當時的心情和狀態很有幫助。我當時……也在戀愛!不知道按照科學的解釋,按照書上關於少年心理的說法,是怎麼回事,但我已經開始戀愛,相思有一段時間了,我同時喜歡上了幾個小男孩。但在當時,最喜歡一個——最邊上的維佳,他上六年級。六年級和我們五年級在一個教室里上課。第一排桌是五年級,第二排是六年級。我無法想像,老師們是如何上課的。我都沒注意聽課,我脖子都不扭,始終盯著維佳!

我喜歡他的一切:儘管他的個頭不高——比我還稍微矮點。我不僅喜歡他有一雙蔚藍蔚藍的眼睛,就像我爸爸的眼睛一樣,我還喜歡他博覽群書——不像阿里克·波杜布尼亞克,彈人腦奔兒那麼疼,儘管他很喜歡我。維佳特別愛讀儒勒·凡爾納!和我一樣。在紅軍圖書館有他的全集,我都讀完了……

我不記得,我們在樹林里坐了多久……漸漸聽不到爆炸聲了。四周一片寂靜。女人們放鬆地嘆息著說:「我們的戰士把敵人打退了。」但是突然……在寂靜的間隙……突然聽到了飛機掠過的引擎聲……我們都奔跑到路上。那些飛機飛向了邊境的方向:「烏拉!」但是,這些飛機上有什麼東西好像「不是我們的」,飛機的翅膀不是我們那樣的,連叫聲也不像我們的。這是德國人的轟炸機啊,它們一架架翅膀連著翅膀飛過,飛得又慢,又沉重。讓人覺得,因為它們,整個天空都被遮擋住了光明。我們開始數,總也數不對。已經過了很久之後,在戰爭年代的簡報中,我看到過這些飛機,但印象中,不是那樣的。拍攝的圖片是和飛機平行的水平。而當時,你是從下面仰視的,透過茂密的樹林,況且還是少年的眼光——簡直是一幅恐怖的畫面。後來,我經常夢見這些飛機。但夢是連續的——這一片黑鐵般的天空慢慢壓下來,向著我,壓下來,壓下來,壓下來。我一身冷汗地驚醒,打著寒戰。太可怕了!

有人說,橋樑被炸毀了。我們嚇壞了:爸爸怎麼辦啊?爸爸不能游過來啊,他不會游泳。

現在我也不能說清楚……但是我記得,爸爸跑到我們跟前說:「得把你們轉移到後方。」他給了媽媽一本厚厚的裝滿相片的相冊和一條暖和的棉被:「快裹上,風太涼。」我們只隨身帶了這些東西。大家都慌慌張張地趕路。什麼證明啊,身份證啊,錢啊都沒帶。我們還帶了一鍋肉丸,是媽媽為休息日準備的,還有一雙弟弟的鞋子。而姐姐——太神奇了!——她最後一分鐘隨手抓了一個袋子,裡面竟然是媽媽的一條縐綢連衣裙和一雙鞋。這是怎麼回事。純屬偶然。也許,是媽媽和爸爸想在周末去做客吧?誰也已經想不起來了。和平的生活一剎那就消失了,推遲成了遙遠的計畫。

我們就這樣轉移了……

我們很快到了車站,可在車站上等了很久。大家都在顫抖,嘈雜不堪。關了燈。人們在焚燒文件和報紙。找到一個路燈。它的光線映出坐著的人們整齊的影子——像一堵堵牆、一塊塊木板。他們一會兒靜止,一會兒移動。此時,給我的感覺是:德國人佔領了城堡,我們的人都當了俘虜。我決定嘗試一下——自己是不是能夠忍受得了刑訊。我把手指頭伸到箱子中間,往下擠壓。我疼得叫了起來。媽媽嚇了一跳:「你這是幹什麼啊,女兒?」

「我擔心自己堅持不住刑訊拷打。」

「快得了吧,小傻瓜,哪來的刑訊?我們的人不會讓德國鬼子得逞的。」

她撫摸著我的頭,親吻著我的頭頂。

我們的車隊一直在炮火中前進。只要一開始轟炸,媽媽就撲到我們身上:「要是死,大家就一起死。或者炸死我一個人……」我看見的第一個炸死的人,是個小男孩。他躺在地上,看著天空,我呼喚著他。叫啊,叫啊……我不明白,他已經死了。我當時有一塊糖,我把這塊糖給了他,想讓他能夠站起來,可是他沒有……

轟炸中,姐姐小聲地對我說:「轟炸停止了,我要聽媽媽的話。我要永遠聽她的話。」真的,戰爭結束後,托瑪 非常聽話。媽媽回想起,戰爭前一直都是叫她「淘氣鬼」的。而我們的小托利克……他在戰爭爆發前已經走得很好了,也會說話了。但是此時他突然不再說話,始終耷拉著腦袋。

我看見,我的姐姐是怎麼樣突然頭髮變得花白的。她有一頭長長的黑髮,它們變白了。一晚上的時間……

火車啟動了。塔瑪拉去哪兒了?車廂里沒有。我們看見,塔瑪拉懷裡抱著一大束矢車菊跟在火車後面奔跑。那裡是一片遼闊的田野,麥子比我們的個頭還高,長滿了矢車菊。她的面龐……她的面龐至今仍在我的眼前浮現。黑色的眼球瞪得大大的,奔跑著,一聲不吭,甚至「媽媽」都沒有叫,奔跑著,默默地。

媽媽幾乎瘋了……她從火車上躥起來向過道跑……我抱緊了托里克,兩人都叫喊著。這時出現了一名士兵……他把媽媽從門口推開,跳了下去,趕上托姆卡,一下子抱起她,扔上了車廂。早上我們發現,她的頭髮白了。有好幾天,她一句話也不說,我們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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