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讓我飛走……」

瓦夏·薩烏里琴科,八歲。

現在是一名社會學者。

戰爭結束後,很長時間我都被同一個噩夢所折磨……

夢是關於我殺死的第一個德國人的。他是我親手殺死的,而我沒有看見死人。或者是我夢見自己要飛,可是他不讓。我剛剛要飛起來……飛啊……飛啊……他就追趕上來,和他一起掉落下去,滾落到一個不知什麼坑裡。或者是夢見我剛剛想站起來,正要起來……可他不讓……因為他,我不能飛走……

反覆都是這同一個夢……它糾纏了我十年……

在我殺死這個德國人之前,我已經看到過許多……我看見過,他們怎樣在街道上槍殺我的祖父,在我們家的井裡殺死我的祖母……在我的眼前用槍托砸著媽媽的頭……她的頭髮都變成了紅色……但是當我射擊這個德國人時,我沒來得及考慮這些。他受傷了……我想從他手裡奪過步槍,人們告訴我奪過他的槍。我當時十歲,游擊隊已經指定給我任務。我悄悄跑向他,看見我的眼前是一支手槍,德國人兩隻手握著它,在我的面前晃來晃去。但是他沒來得及開槍,我就已經把他……我不害怕,把他殺死了……在戰爭期間也沒有再想他。周圍有許多死人,我們就生活在死人中間,甚至大家都習慣了。只有一次我害怕了,我們到了一個村子裡,村子早已被燒毀了。早晨燒的,傍晚時我們才到。我看到一個燒死的女人……她全身漆黑地躺在地上,可雙手是白色的,像活著的女人的雙手。當時我是第一次害怕了,我想叫喊,勉強才忍住。

沒有,我沒有當過孩子,我不記得自己是小孩子。儘管……我沒有怕過死人,深夜或傍晚經過墓地的時候還是害怕。躺在地上的死人,不嚇人,嚇人的是那些埋在土裡的。兒童的恐懼……保留了下來。儘管……儘管我想,孩子們什麼都不怕……

白俄羅斯解放了……德國人的屍體到處都是,我們把自己人挑出來,埋葬在公墓里,而他們的屍體在露天里躺了很長時間,特別是在冬天。孩子們跑到田野里去看死人……就在那裡,不久前,我們還經常玩「打仗」或是「哥薩克打土匪」的遊戲。

我很驚訝,過了許多年我才做這個打死的德國人的夢……這讓我有些意想不到……

而這個夢糾纏了我十年……

我有一個兒子,已經是成年人了。當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頭腦里冒出的一個想法折磨著我——我打算告訴他……給他講講戰爭……他也不止一次地問過,我都是當即就轉移了話題。我喜歡給他讀童話故事,我想,讓他有自己的童年。他長大了,而我依然不想和他講戰爭的事。也許,不知什麼時候我會告訴他自己的夢。也許……我不自信……

這會破壞他的世界。沒有戰爭的世界……人們沒有看到,人怎麼殺死人,這完全是另外的一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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