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熟透的南瓜……」

雅可夫·科羅丁斯基,七歲。

現在是一名教師。

最初的轟炸……

轟炸就要開始了……我們往櫻桃樹下搬枕頭,抱衣服,枕頭太大了,抱著它我們什麼都看不到,連自己的兩條腿也被擋住,不好走路。等那些飛機飛走了,又把所有東西都搬進屋裡。就這樣,一天重複好幾次。後來已經不再心疼什麼東西了,母親只把我們幾個孩子帶出房子,別的東西都扔下不管了。

那一天……我覺得,我是在爸爸講述的基礎上添加了些什麼,但是許多事情我自己都記得。

早晨……霧氣瀰漫了院子,人們已經把牛趕出了家門。母親叫醒我,給我一杯熱乎乎的牛奶,很快我們該去田裡幹活了,父親在打直鐮刀的刀刃。

「瓦洛佳。」鄰居敲打著窗戶,呼喚著父親。

父親走到外面。

「我們快跑吧……德國人拿著名單在村裡搜查。不知是誰把所有共產黨員的名字都抄寫給他們了。一位女老師被抓走了……」

他們兩個人爬過菜園,爬向森林。過了一段時間,兩個德國人和一個偽警察闖進我們家。

「你男人哪去啦?」

「去割草了。」母親回答。

他們在房間里搜尋了一圈,到處查看,沒有動我們,就出去了。

清晨幽藍的天空中還迷濛著一層霧氣,天很冷。我和媽媽從柵欄向外張望:一個鄰居被推搡到街上,他的雙手被捆綁著,還押著一位女老師……他們的雙手都被綁在背後,兩個人一組。我從來沒有看到過被綁著的人,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母親趕我回屋:「上屋裡去,穿上衣服。」我穿著件背心站在那裡,渾身顫抖,但是我沒有回屋。

我們家的房子正好位於村莊的中心。敵人把他們驅趕到這裡。一切都發生得很快。捆綁的人們站著,低著頭。敵人按照名單清點了一遍,然後他們就被趕到了村後。有許多村裡的男人和一名女老師。

女人和孩子跟在後面追趕,他們被驅趕得更快了,我們落在後面。剛跑到最後一個板棚附近,就聽到了槍聲。人們都一個個倒在地上,有人倒下了,有人又站起來。

他們很快就都被開槍打死了,敵人收拾一下準備離開。一個德國人讓摩托車轉著彎,從這些死去的人身邊繞過。他的手裡拎著一件沉重的什麼物件……不是根粗棒子,就是摩托車的手搖柄……我不記得了……他沒有從摩托車上下來,慢慢開著,砸向所有人的腦袋……另一個德國人想用手槍再補射一下,這個德國人擺了擺手,意思是不用了。所有人都走了,可他直到把所有人的腦袋都砸碎後才離開。我以前從來沒有聽到過人的骨頭破碎的聲音……這次讓我記住了,它們噼啪作響,就像熟透的南瓜。父親曾經用斧頭砸開南瓜,我把裡面的種子收集起來。

我嚇得夠嗆,撇開媽媽,丟下所有人,一個人撒腿跑走了。我躲藏起來,不是藏在房子里,而是地窖里,母親找了我很久。我兩天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發不出一點聲音。

我怕上街。我透過窗子看見:一個人搬著板子,第二個人拿著斧頭,第三個人提著水桶奔跑。人們鋸開木板,每家的院子里都散發著新鮮木材的氣味,因為幾乎每個院子里都放著棺材。這種氣味直到如今都會從我的喉嚨里冒出來,直到今天……

棺材裡躺的都是我熟悉的人,沒有一個人有腦袋,腦袋的位置是用什麼代替的,蓋著白色的毛巾……能收起點什麼算什麼……

父親和兩名游擊隊員一起回來了。一個寂靜的夜晚,把奶牛趕回來了。該睡覺了,可是,母親收拾東西準備上路,她給我們穿上衣服,我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四歲,一個九個月。最大的是我。我們到了鐵匠鋪,在那裡停了下來,父親回頭看了一眼,我也回頭望了望。村莊已經不像一個村莊了,更像是一片陌生的黑森林。

媽媽懷裡抱著小弟弟,父親背著包袱,領著大弟弟,我跟不上他們。年輕的游擊隊員說:「來,讓他騎到我的背上。」

他背著機關槍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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