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有沉下去,像皮球一樣……」

瓦麗婭·尤爾凱維奇,七歲。

現已退休。

媽媽盼望有個男孩……爸爸也希望有個男孩。可是卻生下了個姑娘……

但他們仍然想生個男孩……我雖然是個女孩,可生下來卻像男孩子一樣。父母給我穿的是男孩的衣服,理著男孩一樣的短髮。我也喜歡男孩們的遊戲:哥薩克斗土匪,打仗,耍大刀。我特別喜歡玩「打仗」的遊戲。我認為,我自己非常勇敢。

在斯摩棱斯克的郊外,拉著我們疏散人員的車廂完全被炸毀了。我們幸免於難,被人從火車的碎片下拖了出來。我們到了一個村莊,正好趕上那裡開始打仗。我們蹲在不知誰家的地窖里,房子坍塌了,把我們掩埋了起來。當戰鬥平息下來,我們勉強從地窖里爬出來,之後的第一件事,在我的記憶中,就是汽車。幾輛行駛的小汽車,上面坐著一些微笑的士兵,他們都穿著黑亮黑亮的雨衣。我不能表達出那種感覺,其中有恐懼,也有某種病態的好奇。汽車穿過村莊,消失了。我們這些孩子跑去看,村子後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到了田野里,一幅恐怖的畫面展現在我們眼前,整片黑麥田都被打死的人蓋滿了。也許,因為我具備了不是一般女孩的性格,所以看到這些我沒有害怕,儘管這是第一次看到。他們全身漆黑地躺在那裡,那麼多人,讓人無法相信,這是一些人躺在這裡。這是戰爭給我留下的最初印象……我們渾身發黑了的士兵……

我和媽媽返回了維捷布斯克。我們的房子被燒毀了,但是奶奶在等著我們……一家猶太人收留了我們,兩位病得很厲害,但是非常善良的老頭。我們一直都很擔心,因為城裡到處都貼著告示,上面說,猶太人應該住到隔離區,我們請求他們,不要走出家門。有一天,我們沒在家……我和妹妹到一個地方玩,媽媽不知去了哪裡。還有奶奶……當我們都回到家,看到一張紙條,主人去了隔離區,他們擔心我們受連累,我們應該活下去,而他們已經很老了。城裡頒布了命令:俄羅斯人如果知道猶太人藏身在哪裡,應該進行舉報。不然的話,也會被槍斃。

我和妹妹讀了這張紙條,跑到德維納,那個地方沒有橋,用船把人們運送到那裡去。河岸讓德國人封鎖了。我們眼睜睜看著,把那些老頭、孩子裝到了船上,小船行到河中心,就被推翻了。我們找了好久,沒有看到我們的老頭。我們看見,一家人坐上了小船——有丈夫、妻子和兩個兒子,當小船翻了的時候,成年人立刻沉到了水底,而孩子一直在漂浮。法西斯分子們笑著,用船槳拍打他們。他們在一個地方擊打孩子,孩子漂到了另一邊,他們就追過去,繼續擊打。他們也不沉底,像皮球一樣……

四周一片寂靜,也許,是我的耳朵聾了,我覺得,一切都變得死寂,鴉雀無聲。突然在這寂靜中響起了大笑聲。一個年輕的、發自肺腑的笑聲……我們旁邊站了幾個年輕的德國人,目睹了這一切,他們笑著。我不記得,我和妹妹是怎麼回到家的,我是怎麼才把她扯走的。當時,很明顯,孩子們一下子長大了,她才三歲,就都明白了,一言不發,也沒哭泣。

我曾經害怕上街,當我走在廢墟里,我覺得自己比平時還要平靜一些。有天深夜,德國人闖進了我們家,開始拉扯我們,讓我們起床。我和妹妹睡在一起,媽媽和奶奶在一起。德國人把我們驅趕到街上,不讓帶任何東西,而當時已經入冬了,我們被裝上車,拉到了火車站。

阿里圖斯——立陶宛的一座城市叫這個名字,過了幾周我們到達了這裡。在車站上,我們被命令排成了長隊,我們路上遇到了幾個立陶宛人。顯而易見,他們知道把我們帶到哪裡去,一位女士走近媽媽,說:「要把你們帶到死亡集中營去,把自己的姑娘給我吧,我救救她。如果你們還能活著,你們會找到她的。」妹妹長得很漂亮,大家都非常喜歡她。但是,什麼樣的母親才會把自己的孩子送人呢?

在集中營里,他們立刻把奶奶帶走了。他們要把老人帶到另外一個宿舍去。我們等著奶奶給我們消息,但是她失蹤了。後來,不知從哪裡聽說,所有老人第一時間就被送到了毒氣室。一天早晨,緊隨著奶奶,妹妹也被帶走了。這之前,幾個德國人在宿舍里走來走去,登記兒童姓名,挑選漂亮的,一定要長得皮膚白皙的。妹妹的皮膚很白,有一雙深藍色的眼睛。沒有登記全部兒童,只登記這樣的。他們沒有抓走我,我長得黑一些。德國人撫摸著妹妹的頭,他們很喜歡她。

妹妹早晨被帶走了,傍晚時才送回來。她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媽媽問過她,但是她什麼也不說。不知是他們恐嚇她了,還是給她吃過什麼樣的藥片,她什麼都記不清了。我們後來才知道,他們被抽了血。看得出,抽了很多血,過了幾個月,妹妹就死了。她是在早晨死的,當時他們又來帶小孩,她已經死了。

我非常喜歡自己的奶奶,因為爸爸和媽媽去上班的時候,我一直跟她在一起。但是我們沒有看到她死,一直盼望著,她還活在人世。而妹妹的死就發生在身邊……她像活著一樣躺在一邊……還是那麼美麗……

隔壁的宿舍里住的是奧爾洛夫女人,她們都穿著皮大衣,她們的大衣都很肥大,每個女人都有好幾個孩子。她們被趕出宿舍,六個人一排,敵人命令她們和自己的孩子操練隊形,孩子緊緊依偎著她們。甚至還播放著不知什麼音樂……如果一個女人和後面的孩子邁的步子不對,敵人就用鞭子抽打她們。敵人抽打著她,她還得往前走,因為她知道,如果她倒下,就會被槍斃,她的孩子也會被槍斃。我的胸中突然升起某種感覺,當我看見她們站起來,穿著沉重的大衣,邁開步子時……

成年人被趕去幹活,他們從涅曼河裡運原木,把它們拖到岸上。許多人都死在了河裡。有一次,領班抓住了我,把我也塞到去幹活的隊伍里。這時,從人群中跑出一個老人,他把我拉開,站到了我的位置。傍晚時,我和媽媽想去感謝他,我們沒有找到他。人們說,他死在了河裡。

我的媽媽曾經是一名教師。她確信「應該像人一樣活著」,甚至在地獄裡她也努力堅守著我們在家裡的生活習慣。我不知道,她在哪裡洗衣服,什麼時候洗,但是,我身上穿的衣服始終是乾淨的,是清洗過的。冬天她用雪洗衣服,她從我的身上脫下所有的衣服,我就坐在被窩裡,她就去洗。我們只有身上穿著的這件衣服。

我們仍然會慶祝我們的節日……在這天準備些什麼吃的東西,一塊煮甜菜,或者一根胡蘿蔔。媽媽盡量在這一天保持微笑。她相信,我們的戰士一定會來的。基於這樣的信念,我們都存活了下來。

戰爭結束後,我沒有上一年級,而是直接上了五年級。我已經長大了,但是性格很孤僻,很長時間都遠離人們。整個一生,我喜歡孤獨。人們讓我感受到壓力,我很難和他們相處。我內心有什麼秘密,也不能和人們分享。

當然,媽媽發現了我的變化。她努力吸引我,營造節日氣氛,不忘記給我過命名日。我們家不斷有客人來,都是她的朋友。她稱呼我的熟人都是女孩,我很難理解這一點。而她卻願意靠近人群。我想像不到,媽媽有多麼愛我。

是媽媽用愛再一次拯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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