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襯衫在黑暗中遠遠地發著光……」

葉菲姆·弗里德連德,九歲。

現在是硅酸鹽產品聯合工廠副經理。

童年結束了……在第一次槍聲中結束了。我身體里住的還是一個小男孩,但是在他身旁的卻已經是另外一個什麼人了……

戰爭前,我害怕一個人留在家裡,可如今恐懼感立刻消失了。那些據說坐在壁爐後面的媽媽的家神們,我已經不相信了,她也想不起他們來了。我們乘坐著大車離開了霍基姆斯克,媽媽買了一筐蘋果,放在我和妹妹跟前,我們就吃這些蘋果。轟炸開始了,妹妹的手裡有兩個漂亮的蘋果,我們為了這兩個蘋果爭執起來,她不給我。媽媽罵我們:「快藏起來!」可我們還在爭搶蘋果。直到我請求妹妹:「哪怕給我一個也好,要不然把我們打死了,我都來不及嘗。」於是,她給了我一個,最漂亮的。此時,轟炸停止了。我沒吃這個可愛的蘋果。

我們坐著大車,我們的前面走著牲口群。從父親(戰爭前他是霍基姆斯克「畜牧採購站」的經理)那裡得知,這些都不是普通的奶牛,而是種畜,它們都是花了大價錢從國外購進的。我記得,父親當時不能給我解釋清楚,一大筆錢到底是多少,後來他舉了個例子,每頭牛的價格相當於一台拖拉機的價格、一輛坦克車的價格。既然是坦克,也就是說,那肯定是很多錢了。我們都很珍惜每一頭奶牛。

可以說,我是生長在一個畜牧技術家庭的,我很喜歡動物。連續轟炸過後,我們沒有了馬車,我走在牲口群的前面,我在自己的屁股上綁了一條繩子。奶牛們有很長時間不能習慣轟炸,它們體型沉重,不習慣走很長的路,它們的蹄子都開裂了,疲憊至極。槍炮襲擊後,很難再把它們趕到一起。但是,如果一頭公牛走到路上,其他的牛都會跟在它的身後。而這頭公牛最聽我的話。

深夜的時候,母親不知在哪裡為我洗乾淨了白色的襯衫……到黎明的時候,突然聽到:「快起來!」——上尉圖爾欽叫喊著,我們的隊伍由他率領。我穿上襯衫,驅趕著公牛,往前走。突然我想起來,我一直穿著的都是白色襯衫。在黑暗中它會發光,從老遠就能看見。我和公牛躺在一起睡覺,就在它的前腿邊——這樣會暖和一些。瓦西卡從來都不會第一個起來,它等著,當我起身後,它才會動。它能感覺出,它身邊是一個小孩子,可能會碰疼他。我和它躺在一起,從來不用擔心。我們步行到了圖拉,將近一千公里,走了三個月,大家已經是在光著腳走路,全身的衣服和鞋子都破爛不堪了。留下來的牧人也很少。奶牛的乳房膨脹,來不及給它們擠奶。乳房脹痛,奶牛就站在你身邊,看著你。我的雙手都酸痛了,一天要給十五到二十頭奶牛擠奶。現在那一幕幕場景好像就在眼前:前腿炸斷的奶牛卧在道路上,從青紫的乳房裡流著奶水。它看著人們,等待著。戰士們停下來——端起槍:要開槍打死它,好讓它別再受罪。我請求他們:「請等等……」

我走向前,把牛奶擠到地上。奶牛感激地舔著我的肩頭。「呶——」我站起身,「現在你們開槍吧。」我遠遠地跑開,不想看見……

在圖拉聽人們說,被我們轟趕來的這群奶牛要送到肉聯廠去,沒地方養著它們。德國人已經靠近了城市。我穿上白襯衫,去和瓦西卡告別。公牛沖著我的臉沉重地喘息著……

1945年8月……我們返回了家園。快到達奧爾沙的時候,那一刻我正站在窗口旁。媽媽走過來打開窗子。媽媽說:「你聞到我們沼澤地的氣味了嗎?」我很少哭,可當時我大哭了起來。在撤離的時候,我在夢裡甚至夢見收割沼澤地里的乾草,把乾草堆成草垛,等它們晒乾了以後,散發著芳香的味道。故鄉沼澤地中的乾草散發出的芳香和哪裡的都不一樣。我以為,只有在我們那裡,在白俄羅斯,沼澤地里的乾草才會散發出這樣濃郁的芳香,這芳香到處伴隨著我。我甚至在夢中都能夠聞到。

勝利日那天,鄰居科里亞叔叔跑到街上,向著天空開槍。男孩們圍住他:「科里亞叔叔,給我!」「科里亞叔叔,給我!」

他挨個兒給了所有的孩子們。於是,我平生第一次開了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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