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太陽升起的地方……」

瓦麗婭·科日阿諾夫斯卡婭,十歲。

現在是一名工人。

童年的記憶……童年的記憶里只剩下了恐懼,或是某些美好的東西……

我們的家離軍隊醫院不太遠。醫院被炸了,我看見,傷員們連同拐杖一起從窗口跌落下來。我們的房子也著火了……媽媽衝進火海,叫喊著:「我要拿些孩子的衣服。」

我們的房子燒毀了……我們的媽媽也燒死了……我們跑過去追她,人們趕上我們,緊緊抓住:「孩子們,媽媽已經救不出來了。」人們往哪裡跑,我們就跟著往哪裡跑。死屍遍地……許多受傷的人在呻吟,請求幫助。可是,誰能幫他們呢?我嗎——十一歲,妹妹——九歲。我和她走散了……

我們是在明斯克郊外的奧斯特羅什茨基鎮的孤兒院重逢的。戰前,父親曾經把我們送到這裡來參加少先隊夏令營。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德國人把夏令營改造成了孤兒院。一切既熟悉又陌生。那些天我們一直在痛哭,一直在流淚:我們都失去了父母,我們的房子都燒沒了。保育員都是些上了年紀的女人,規規矩矩的德國人。過了一年……我覺得,是過了一年……開始從我們中選人送到德國去。他們不是按照年齡挑選,而是按身高,我呢,很倒霉,個頭高高的,就像父親,而妹妹,像媽媽,個頭很小。開來了幾輛汽車,周圍都是持槍的士兵,把我們趕上車,妹妹叫喊著,被人拽到了一邊,向腳下射擊。不讓她靠近我。就這樣,我們又被分開了……

車廂。擠得滿滿當當的……整個車廂里都是孩子,沒有一個超過十三歲的。第一次我們停靠在了華沙。沒有人給我們水喝,沒有人給我們東西吃,只有一個不知是誰的老頭走進車廂,帶著一口袋卷著的紙條,上面用俄語寫著祈禱詞「我們在天上的父」,他給每個人發了一張這樣的紙條。

過了華沙後,火車又行駛了兩天。把我們帶到了一個看起來像是檢疫站的地方。所有孩子都被脫光了衣服,一絲不掛,不論是男孩、女孩,站在一起,我因為害羞,哭了。女孩們想擠到一邊,男孩們想到另一邊,但是被他們轟趕到了一堆,趕到水龍頭下……水冰涼冰涼的……散發著陌生的氣味,後來再也沒有聞到過,我不知道裡面添加了消毒藥劑。什麼都顧不上了:眼不是眼,嘴不是嘴,耳朵不是耳朵——給我們一個個進行體檢,然後發給了我們和病號服一樣的條紋褲子和上衣,腳上穿的是木製的涼鞋,胸前都掛著一個寫著「Ost」的小鐵牌。

他們把我們趕到外面,排成一列像尺子一樣筆直的橫隊。我想,這是要把我們運送到哪裡去吧,可能是去某個集中營,後面有人小聲說:他們要把我們賣了。一個年老的德國人走過來,選中了我和另外三個女孩,給了我們些錢,指了指鋪著麥秸的大車:「你們坐到上面去!」

我們被帶到了一個不知名的田莊……一棟非常高大的房子,環繞四周的是一座古老的公園。我們住進了板棚,一半的地方養著十二條大狗,另一邊,就是我們。我們立刻被命令到田間去幹活——收拾那些石頭,別讓它們弄壞了犁和播種機。需要把石頭碼到一邊,碼得整整齊齊。可我們穿的是木涼鞋,弄得腳上泥濘不堪。給我們吃的都是餿臭的麵包和脫脂的牛奶。

有一個小姑娘沒有堅持住,死了。她被放到馬背上,馱到了森林裡,什麼也沒有穿,直接就這樣埋了。木涼鞋和條紋上衣帶回了莊園。我記得,她的名字叫奧麗婭。

那裡有一個很老很老的德國人,他為主人喂狗。他俄語說得很差,可經常對我們說,鼓勵我們一定要堅持住:「挺住,希特勒完蛋,俄國人勝利。」他走到雞籠子前,偷幾個雞蛋放在帽子里,藏在自己的工具箱中——他在莊園里還做木匠活兒。他手裡拎著斧頭,像是去幹活的樣子,把箱子放到我們身邊,觀察著四周,沖我們揮手,讓我們快點把雞蛋吃掉。我們吃完雞蛋,把蛋殼埋進土裡。

兩個塞爾維亞小男孩招呼我們過去,他們也在這個莊園里幹活。和我們一樣,當奴隸。他們說出了自己的秘密……他們說,他們有個計畫:「我們應該逃跑,不然的話都會死,像奧麗婭一樣,埋到樹林里,再把我們的木涼鞋和上衣拿回來。」我們很害怕,但是他們向我們保證。是這樣的……莊園後面有一片沼澤地,早晨我們悄悄靠近了那邊,然後跑走了。我們往太陽升起的方向跑,向著東方。晚上我們就鑽進灌木叢中,睡著了,大家都很累。早晨睜開眼,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青蛙的叫聲。我們起身,用露水擦了把臉,又向前走。走了沒多久,就看到前面有一條公路,應該穿越過去,對面就是茂密而美麗的森林。我們就能得救了。一個男孩趴下,觀察著公路,喊叫了一聲:「快跑!」我們都跑到公路上,可是從森林裡迎面開出來一輛裝著武器的德國汽車。敵人迅速包圍了我們,開始痛打那兩個男孩。

奄奄一息的他們被扔上汽車,讓女孩們坐到旁邊。敵人說,他們會好的,而你們會更好,俄國豬。他們從鐵牌上知道,我們是從東邊來的。我們都嚇壞了,甚至都沒有哭。

我們被帶到了集中營。在那裡,我們看見:孩子們坐在麥秸上,全身爬滿了虱子。麥秸是從田間弄來的,通電的鐵絲網外面就是麥田。

每天早晨敲打著鐵門,走進來一位微笑的軍官和一位美麗的女人,她用俄語對我們說:「誰想喝粥,快到院子里站隊。給你們開飯了……」

孩子們站起來,爭先恐後地擠著,大家都想喝粥。

「只能給二十五個人吃,」女人清點著人數,「別吵,剩下的人等明天吧。」

我開始的時候信以為真,和小孩子們一起跑過去,推搡著,後來害怕地想:「為什麼那些被帶去喝粥的人都沒有回來呢?」我坐在鐵門下最靠近入口的地方,當我們變得越來越少,女人還是沒有發現我。她總是站在門口,背對著我清點人數。這持續了多長時間,我說不清楚。我覺得……當時我已經失去了記憶力……

在集中營里,我甚至沒有看到過一隻小鳥,一隻蜘蛛。我心想:哪怕能找到一條蟲子也好啊。但是,它們都不在這裡生活……

有一天,我們聽到喧嘩,叫喊,射擊聲。有人敲打著鐵門——我們的士兵衝進了我們的牢房,叫喊著:「孩子們!!」把我們抱到肩頭,摟在懷裡,一人抱幾個,因為我們都沒有分量,很輕。親吻著,擁抱,哭泣,把我們帶到了外面……

我們看到了焚屍爐的黑煙囪……

我們被治療了好幾個星期,給我們吃喝。人們問我:「你幾歲了?」我說:「十三歲……」「啊,我們都以為你也就八歲。」當恢複了健康,我們被帶回了太陽升起的地方。

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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