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列娜·阿羅諾娃,十二歲。

現在是一名律師。

我們的城市突然變成了一座兵城。我們和平寧靜、四季常青的戈梅利市 ……

父母計畫把我送到莫斯科去,我的哥哥在軍事學院上學。大家都覺得,莫斯科永遠都不可能被攻陷,這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我不想離開,但是父母堅持要這樣做,因為敵機開始轟炸我們的時候,我白天什麼東西也不吃,食物讓我強烈反感,眼看著人就消瘦下來。媽媽認為,莫斯科會平靜些,莫斯科一切都會好。於是,他們把我送到莫斯科。她和爸爸會在戰爭一結束就來接我。他們覺得這會很快的。

火車沒有開到莫斯科,開到馬拉雅羅斯拉維茨就讓我們下車了。火車站上有國際長途電話,我來回跑了好幾次,想給哥哥打通電話,好讓他知道,我該怎麼辦。電話打通了,哥哥說:「坐在那裡等著,我去接你。」在驚恐中過了一個晚上,人很多,突然宣布:半小時後火車開往莫斯科,請大家上車。我收集起東西,跑到火車上,爬到一個上面的床鋪,睡著了。等我醒來,火車停靠在一條不大的河流邊,有女人在河邊洗衣服。「莫斯科在哪裡?」我吃驚地問。人們答覆說,火車正把我們拉向東方……

我從車廂里出來,因為傷心和失望大哭了起來。可是——啊!迪娜看到了我,這是我的女友,我們是從戈梅利一起出來的,我們的媽媽一起送我們上的火車,可是在馬拉雅羅斯拉維茨我們走散了。現在我們兩個人又到了一起。於是,我就不再那麼感到害怕了。在車站,有人把食物給我們送到了火車上:三明治,用大車拉來了用蓋桶裝著的牛奶,有一次甚至給我們送來了熱湯。

在庫斯塔納州的扎爾庫里車站,讓我們下了車。我和迪娜第一次坐上了馬車。互相安慰說,等到了地方,立刻給家裡寫信。我說:「如果房子不被炸壞,父母還會收到我們的信,如果被炸壞了,我們該往哪裡寫信呢?」我的媽媽是兒童醫院的主治醫生,爸爸是手工技校的校長。我的爸爸脾氣很和藹,就連整個外貌都是特別標準的教師模樣。當他第一次下班後帶著手槍(人們發給他的)回到家時,我看見他的普通西服上面佩帶了槍套,嚇壞了。我覺得,他自己也害怕手槍,晚上他小心地摘下來,放到桌子上。我們住在一所大房子里,但房子里沒有住軍人,我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武器。我覺得,手槍會自己開始射擊,我們的家裡已經生活著「戰爭」了。等爸爸摘下手槍時,戰爭就結束了。

我和迪娜都是城市女孩,什麼也不會。到了目的地,第二天就派我們到田野里幹活,一整天都彎腰站著。我頭暈眼花,倒在了地上。迪娜守在我旁邊哭,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太慚愧了:當地的女孩子幹完活了,我們剛剛到了田地的一半,她們已經遠遠地落下我們。最可怕的是我被派去擠牛奶,人們給了我擠奶桶,可我從來沒有擠過牛奶,害怕走到奶牛跟前。

有一次,有個人從車站來,帶來了一張報紙。從上面得知,戈梅利被佔領了,我和迪娜痛哭起來。既然戈梅利都被佔領了,我們的父母就都犧牲了,我們就會被送到保育院。我不想聽到「保育院」這個詞,我想找到哥哥。但是迪娜的父母趕來接我們了,簡直太神奇了,他們竟然找到了我們。她的父親在奇卡羅夫州的薩拉克塔什市當主治醫生。在醫院的院子里有一所不大的房子,我們就住在那裡。睡在用板子搭成的簡易床上,床墊里塞的是麥秸。我的長長的髮辮讓我很受罪,長過了膝蓋。沒有媽媽的允許,我不能剪頭髮。我有一個希望,媽媽還活著,她總會找到我的。媽媽喜歡我的髮辮,如果我剪掉了,她會罵我的。

有一天……黎明時分……這樣的事情只能發生在童話里,可這是在戰爭期間啊。有人敲響了窗子……我坐起身,看到:我的媽媽站在那裡。我一下昏迷了過去……很快媽媽就給我剪掉了長發,往頭上抹了煤油,祛除虱子。

媽媽已經打聽到,爸爸的學校轉移到了新西伯利亞,我們就去投靠爸爸。在那裡我又開始上學。從一早就學習,午飯後,我去軍隊醫院幫忙,城市裡來了許多傷員,從前線轉送到了後方。我們像衛生員一樣工作,把我分配到了外科,這是最繁重的科室。把舊床單發給我們,我們撕扯開做成繃帶,纏好,然後送到無菌室里消毒。我們清洗舊繃帶,有時從前線上運回這樣的繃帶,用筐子裝著,堆到院子里。它們血漬斑斑,粘滿膿水……

我生長在醫生家庭,到戰爭前都夢想,將來一定當一名醫生。讓去手術室——那我就去手術室。別的小女孩都害怕,而我無所謂,只是感到能幫大人的忙,就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上完課,我就飛快地跑到軍隊醫院,為了不遲到,總是按時到達。我記得,我有幾次昏倒在了地上。醫生打開傷口,一切都粘連在了一起,傷員叫喊著……還有好幾次我因為繃帶的氣味而嘔吐,繃帶的氣味非常濃重,不是藥味,而是……其他的什麼味道……陌生的、令人窒息的……死亡的氣息……我已經知道了死亡的氣味……有許多女孩子離開了,不能忍受這些。她們為前線縫製手套,有的人會編織,就走了。而我不能離開醫院——我怎麼能夠離開呢?如果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媽媽——是一名醫生。

但是,我哭過很多次,當傷員死去的時候。他們死的時候,呼喊著:「醫生!醫生!快點!」醫生跑過去,可是卻救不了他,送到外科的都是些重傷員。我記得有一位中尉……他向我要一個熱水袋。我給他放好熱水袋,他抓住了我的手……我不能掙脫開……他把我的手拉到自己跟前,握著我的手,竭盡全力地抓著。我聽見他心跳停止的聲音,跳著,跳著,停止了……

在戰爭期間,我知道了那麼多事……比我一輩子知道的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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