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該去前線,卻在這兒愛我媽媽……」

雅妮婭·切爾尼娜,十二歲。

現在是一名教師。

平常的一天……這一天的開始與往常沒什麼兩樣……

但是,當我坐到有軌電車上,人們已經是議論紛紛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可我什麼都不明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跑回家,看到自己的媽媽,她在和面,淚水雨點般從她的眼睛裡流淌出來。我問:「出了什麼事?」她告訴我:「戰爭爆發了!轟炸了明斯克……」我們最近幾天才從明斯克回到羅斯托夫,我們去姨媽家做客了。

9月1日,我們仍然去上學,到了9月10日學校就關閉了。羅斯托夫開始疏散居民。媽媽說,我們應該收拾東西,準備上路,我不同意:「為什麼要疏散呢?」我到了共青團區委,請求他們儘快吸收我加入共青團。他們拒絕了我,因為吸收的團員需要滿十四周歲,而我只有十二歲。我以為,如果加入了共青團,就能夠參加一切活動,立刻就成了大人。我就能到前線去。我和媽媽坐上火車,我們隨身帶了一隻皮箱,裡面裝著兩個布娃娃:一個大的,一個小的。我記得,當我把它們放進去的時候,媽媽甚至都沒有反對。到後來這兩個布娃娃救了我們,我一會兒再說……

我們抵達了高加索車站,火車遇到了轟炸。人們都趴到了一個露天的站台上。往哪裡去,搞不清楚。人們只知道:我們在離前線越來越遠,離戰場越來越遠。下著雨,媽媽用自己的身體為我遮蔽風雨。在巴庫近郊的巴拉扎拉車站,火車噴吐著潮濕而濃黑的蒸氣。人們都很飢餓。戰前我們生活得就很清貧,非常清貧,我們家裡沒有一件好東西可以拿到市場,去交換或出售,媽媽隨身帶的只有一本護照。我們坐在車站裡,不知道怎麼辦。去哪裡呢?一個士兵走過來,不是士兵,而是小兵,年齡很小,皮膚黝黑,肩膀上挎著背包,綁著小飯鍋。看得出,他剛剛參軍不久,他正要去前線。他在我們旁邊站住,我靠緊了媽媽。他問:「女士,你去哪裡?」

媽媽回答:「不知道,我們是撤離的難民。」

他說的是俄語,但地方口音很濃重:「不要擔心我們,你們到村子裡找我媽媽吧。我們全家都被徵兵入伍了:我們的父親、我、兩個兄弟。就剩下她一個人在家。去幫幫她,你們可以一起生活。等我打仗回來,我就娶你的女兒。」

他說了自己家的地址,沒有東西可以寫下來,我們就記住了:葉夫拉赫車站,卡赫區,庫姆村,穆薩耶夫·穆薩。這個地址我記了一輩子,雖然我們沒有到那裡去。一位孤身的女人收留了我們,她住在一個膠合板子搭建的臨時小房子里,裡面只放得下一張床和一個小凳子。我們是這樣睡覺的:我們的頭沖著過道,把雙腿伸到床底下。

我們有幸遇到了不少好人……

我忘不了,有一個軍人走到媽媽跟前,我們聊了會兒天,他說,他全家人在克拉斯諾達爾都死了,他要去前線。同志們喊叫他,招呼他上軍用列車,可是他站著,捨不得離開我們。

「看得出,你們很窮,請允許我把自己的軍人證書留給你們吧,我一個親人也沒有了。」他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媽媽哭了起來。我卻按自己的意思理解,沖著他喊叫:「正在打仗……您全家人都死了,您應該去前線,向法西斯分子復仇,可是您卻在這裡愛我的媽媽。您真不覺得害臊!」

他們兩個人站在那裡,他們的眼裡都流著淚,而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這麼善良的媽媽可以和這樣的壞人聊天:他不想去前線,他訴說自己的愛情,要知道愛情只有在和平時期才會有。為什麼我覺得他是在談戀愛?要知道,他的話里提到了他的尉官證……

我還想說說塔什乾的事……塔什干——這是我的戰場。我們住在工廠的宿舍里,媽媽在那裡上班。它位於市中心,讓人們住在工廠的俱樂部里。在前廳和觀眾席里住的是一家一家的,而在舞台上,住的是——光棍兒們,人們稱呼他們是光棍兒,實際上他們都是些工人,他們的家人都疏散走了。我和媽媽住的地方在觀眾席的一個角落裡。

發給了我們土豆供給證,媽媽從清晨到深夜都在工廠上班,我需要去領取這些土豆。排半天的隊,然後把一袋土豆拖在地上,走四五個街區,我背不動這些土豆。不讓小孩坐公交車,因為正在鬧流感,宣布所有人都要檢疫。正好是這些日子……太不像話了——不讓我坐公共汽車。在離我們的宿舍還剩下一條馬路時,我的力氣都用完了,倒在口袋上,大哭了起來。陌生的人們過來幫忙——把我和土豆送回了宿舍。到現在我都能感覺到那種沉重。每一個街區……我不能丟掉土豆,這是我們的命根子。就算是我死了,也不能扔掉土豆。媽媽下班回來,非常飢餓,臉色發青。

我們餓著肚子,媽媽甚至瘦得和我一樣了。我心想,我也應該幫助下媽媽,不能把我拋開。可是我們幾乎什麼都沒有,我決定賣掉我們唯一的一條絨布被子,用這些錢買些麵包。可是禁止孩子們買賣,警察把我帶到了一個兒童室。我坐在那裡,等他們通知上班的媽媽。媽媽換班後來了,把我領回家,我因為羞恥而痛哭,還因為媽媽在挨餓,可家裡一塊麵包也沒有了。媽媽得了支氣管哮喘,深夜裡咳嗽得厲害,喘不過氣來。她要是能吃一口碎麵包渣兒,也會變得好受些。我總是在枕頭底下為她藏起一塊麵包。我覺得,我已經睡著了,但是仍然記得,枕頭底下還放著一塊麵包,我非常想吃掉它。

我背著媽媽偷偷地去工廠里找活兒干。可我那麼小,典型的營養不良症患者,他們不想要我。我站在那裡,哭。有人覺得我可憐,就把我領到車間會計室:給工人們填寫派工單,計算工資。我用打字機工作,它的樣子就像現在的計算機。現在的計算機工作起來沒有聲音,而當時它簡直像拖拉機,不知為什麼工作的時候還必須亮著電燈。十二個小時的工作把我的腦袋烤得像火熱的太陽,因為打字機的嗡嗡作響,一天下來,我耳朵都聾了。

我遇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給一個工人的工資應該是280盧布,可是我卻算成了80盧布。他有六個孩子,在發工資之前,誰也沒有發現我的錯誤。那天我聽見,有人在走廊里跑動,叫喊:「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我拿什麼來養活孩子?」

人們跟我說:「快藏起來,大概,這是沖你來的。」

門打開了,我緊貼著打字機,沒地方躲藏。衝進來一個高大的男人,手裡拎著一把沉傢伙:「她在哪裡?」

有人指著我說:「她在那兒……」

他看了一眼我,往牆壁退了幾步。

「呸!不值得殺,她自己都這樣啦。」他轉回身,走了。

我倒在打字機上,大哭了起來……

媽媽在這個工廠的技術檢驗車間上班。我們的工廠為「喀秋莎火炮」製造彈藥,炮彈有兩種規格——十六公斤的和八公斤的。要在高壓下檢驗炮彈外殼的結實程度。需要把炮彈抬起,固定好,加到一定數量的氣壓。如果外殼質量好,就把它取下來,裝進箱子。如果質量不合格,卡扣承受不住,炮彈就會轟響著飛出去,飛向上面的車間頂棚,然後掉到不知什麼地方。當炮彈飛出去後,那種轟響與恐懼……所有人都嚇得鑽到車床下面……

媽媽每天深夜都會在睡夢中驚醒,喊叫。我就摟著她,她這才安靜下來。

眼看就到了1943年的年末……我們的軍隊早就反擊了。我明白,我需要上學。我去找廠長。在他的辦公室里放著一張很高大的桌子,從那張桌子後面幾乎看不到我。我就開始說提前準備好的話:「我想辭職,我要上學。」

廠長發火了:「我們誰也不辭退。現在是戰爭期間。」

「我總出錯,就像個沒文化的人。不久前我就給一個人算錯了工資。」

「你能學會的。我們這裡人手不夠。」

「戰爭結束後,需要的是有文化的人,而不是沒受過教育的人。」

「哎呀,你啊,真是倔頭啊,」廠長從桌子後站起來,「你什麼都懂!」

我上了六年級。在上文學和歷史課時,老師給我們講課,我們邊坐著聽講,邊給軍人們織襪子、手悶子、荷包。我們邊織,邊學詩,齊聲朗誦普希金的詩。

我們等到了戰爭結束,這是多麼期盼的理想啊,我和媽媽甚至害怕提到這一天。媽媽在工廠上班,我們這裡來了一位全權負責人,問大家:「你們可以為國防基金奉獻什麼?」他們也問了我。我們有什麼呢?我們什麼也沒有了,除了幾張債券,媽媽很珍視它們。大家都給了些什麼,我們怎麼能不獻出去呢?!我就把所有的債券都獻了出去。

我記得,媽媽下班回到家,她沒有訓斥我,她只是說:「這是我們全部的家當,除了你的娃娃。」

我也跟自己的娃娃告別了……媽媽丟失了麵包月票,我們處在死亡的邊緣。在我的頭腦里冒出了一個拯救我們的念頭,用我的兩個布娃娃換些什麼吧——大的和小的。我拿著它們到了集市上。一個烏茲別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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