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和德國男孩子玩,你就不是我的哥們兒……」

瓦夏·西卡廖夫-克尼亞澤夫,六歲。

現在是一名體育教練。

這是一個黎明……

射擊開始了,父親從床上跳起來,跑到門口,剛打開門,就喊叫了一聲。我們以為他是被嚇壞了,可他倒在了地上,一枚爆炸的子彈擊中了他。

媽媽抓起一件不知什麼衣服披上,沒有點亮燈,因為射擊還在持續。父親在呻吟,翻轉著身子。從窗外透進微弱的光線,照在他的臉上……

「躺到地板上。」媽媽說。

突然,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我們呼喊著跑到她身邊,我被父親的鮮血滑了一跤,摔倒在地。我聞到了鮮血的氣息,還有某種濃重的味道——父親的腸子被打斷了……

我記得一口長長的棺材,可父親的個頭並不高大。「為什麼給他用這麼大的棺材?」我心想。後來我想通了,父親的傷勢太重了,這樣一來,他就不那麼疼痛了。我也是這樣跟鄰居的小男孩解釋的。

過了一段時間,也是一個清晨,德國人闖進我的家,抓住了我和媽媽。讓我們站在工廠前的廣場上,我們的父親戰前在這個工廠里上班(位於維捷布斯克州的斯莫羅夫卡村)。站在這裡的,除了我們,還有兩個游擊隊員家庭,孩子比成年人還要多。從媽媽那裡得知,這是一大家子:五個兄弟、五個姐妹,他們都去參加了游擊隊。

他們開始打媽媽,整個村子的人都看著,他們在打媽媽,包括我們這些孩子。有一個女人一直往下按著我的腦袋:「低下頭,閉上眼睛。」而我掙脫開她的手,我看著……

村莊後面有一片長著樹木的小山崗,他們留下孩子,把大人們帶到了那裡。我依偎著媽媽,而她推搡著我,叫喊:「永別了,孩子們!」我記得,當媽媽飛落進土溝時,微風吹起了她的裙子……

我們的軍隊來了,我看見了佩戴著肩章的軍官。這讓我非常喜歡,我用樺樹皮也給自己做了一對肩章,用煤炭畫上橫道。我把它們粘在自己的粗毛料上衣上,上衣是姨媽給我縫製的,我穿著一雙樹皮鞋——就這樣去了,向伊萬金大尉報告(我是從姨媽那裡知道了他的姓氏),說自己叫瓦夏·西卡廖夫,想和他們一起去打德國鬼子。他們先是開玩笑,笑了一會兒,然後問姨媽我的父母在哪裡。得知我是一名孤兒後,士兵們連夜為我用帳篷布縫製了一雙皮靴,改短了一件軍大衣,塞給了我一頂帽子、半個肩章。有人還給我鼓搗了一條軍官才有的武裝帶。就這樣,我成為第二百零三排雷小分隊的孩子。指定我的任務是通信員。我非常賣力氣,但我既不會寫字,也不會讀。我的媽媽還活著的時候,叔叔對我說:「去鐵路大橋那兒,數一數,那裡有多少德國人。」我怎麼數呢?他往我的衣服口袋裡塞了一把麥粒,我數一個敵人,就把一粒麥粒從右邊的口袋放到左邊的口袋裡。叔叔然後就數這些麥粒。

「戰爭是戰爭,可你應該學會讀寫。」黨支書沙波什尼科夫對我說。

戰士們搜羅來一些紙,他親自為我做了一本練習簿,在上面寫了乘法表和字母表,我學習,回答他的問題。他弄來一隻裝彈藥的空箱子,翻過來,說:「寫吧。」

在德國的時候,我們一起的已經有三個小孩了——瓦洛佳·波奇瓦德洛夫、維佳·巴利諾夫和我。瓦洛佳十四歲,維佳七歲,我當時是九歲。我們非常友好,就像親兄弟一般,因為我們都是沒有親人的孤兒。

但是,有一次我看見,維佳·巴利諾夫和德國的小男孩們在一起玩「打仗」的遊戲,還把自己的一頂帶五角星的船形帽給了其中一個小孩,我立刻沖他喊叫了起來,他再也不是我的兄弟了!永遠也不會是我的兄弟了!我掏出自己的戰利品手槍,命令他跟著我回了部隊駐地。在那裡,我親自把他關進了一個不知幹什麼用的貯藏間做禁閉室。他是列兵,我是下士,於是,我覺得自己按軍銜比他高一些。

不知是誰把這件事告訴了伊萬金大尉。他叫我過去:「列兵維佳·巴利諾夫在哪兒?」

「列兵巴利諾夫關在禁閉室。」我報告說。

大尉給我解釋了很長時間,你們全都是好孩子,他們無論如何沒有什麼過錯,俄羅斯和德國的孩子,戰爭快結束了,要友好相待。

戰爭結束了,上級給我頒發了三枚獎章:一枚是獎勵抓捕蓋世太保的,一枚是獎勵攻克柏林的,第三枚是戰勝德國的。我們的部隊返回了日特科維奇,我們在這裡掃除田野里的地雷。我偶然知道,我的哥哥還活著,住在維列依卡。在去蘇沃洛夫軍校途中我跑到了維列依卡。在那裡找到了哥哥,姐姐很快也趕來與我們團聚,我們又有了一個家。在某個頂層閣樓上我們安置下來。當時食品短缺,等我穿上軍服,佩戴好自己的三枚勳章後,我到了市執委會。我走進去。找到門牌上寫著「主席」的門,我敲了門,走進去,像樣地行了個軍禮:「下士西卡廖夫前來申請國民保障事宜。」

主席微笑著,起身迎接我。

「你住在哪裡?」他問道。

我說:「住在閣樓上。」我給了他地址。

傍晚的時候,有人給我們送來了一口袋捲心菜,又過了一天——送來了一口袋土豆。

有一天,主席在街頭遇見了我,給了我個地址:「晚上來吧,有人在那裡等著你。」

有一個女人出來迎接我,這是主席的妻子。她名叫尼娜·馬克西莫夫娜,主席名叫阿列克謝·米哈依洛維奇。他們請我吃飯,我還洗了澡。我個頭已經長了,軍服顯得小了,他們還給了我兩件襯衫。

我開始去他家做客,起初去得很少,然後是經常去,最後是每天去。警衛看見我,問:

「小夥子,這是戴的誰的勳章?你的父親呢?」

「我沒父親了……」

看來必須得隨身帶證件了。

有一次,阿列克謝·米哈依洛維奇問我:「你想做我們的兒子嗎?」

我回答:「想啊,太想了。」

他們就認了我做兒子,給了我個姓氏——克尼亞澤夫。

很長時間我都不能叫出「爸爸」和「媽媽」。尼娜·馬克西莫夫娜立刻喜歡上了我,很疼愛我。如果弄到什麼甜食,就專門為我留著。她想撫慰我,愛撫我。可我不太喜歡吃甜食,因為我從來都沒有吃過。戰爭年代我們生活得很貧窮,已經習慣了軍隊里對戰士的所有規定。我不是一個喜歡受愛撫的人,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接受過特別的愛撫了,都是住在男人堆里。我甚至連句溫柔愛撫的話語也不知道。有一次深夜醒來,我聽到尼娜·馬克西莫夫娜在柵欄後哭泣。顯然,她很早就在那裡哭泣了,但是我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她哭泣,抱怨:他永遠都不會像我們親生的,他不能忘記自己的父母……自己的血統……他不像個孩子,他不懂得愛撫。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摟住了她的脖子:「不要哭泣,媽媽。」她停止了哭泣,我看到她閃著淚光的眼睛。第一次我叫了她「媽媽」。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才開始稱呼「爸爸」。只有一件事保留了一輩子,我稱呼他們為「您」。

他們沒有讓我長成一個戀家的懶散男孩,為此我非常感激他們。我清楚自己的職責:我收拾房間,拍打擦腳的墊子,從板棚里抱木柴,放學後點著爐子。沒有他們,我就不會受到高等教育。這是他們勸導我的,應該學習,戰爭結束後應該好好學習,要好好學習。

還在軍隊的時候,當時我們的部隊駐紮在日特科維奇,指揮官就命令瓦洛佳·波奇瓦德洛夫、維佳·巴利諾夫和我一起學習。我們三個人坐在一張桌子前。二年級的時候我們都有了自己的武器,我們誰也不服。我們不想服從國民教師的命令:他怎麼能命令我們呢,他又不穿軍裝?對於我們來說,只有指揮官才是權威。老師走進來,整個班級的學生都起立,可是我們還坐著不動。

「為什麼你們坐著不動?」

「我們不會回答您的問題,我們只服從指揮官的命令。」

大課間休息的時候,我們讓所有學生站成一排,進行隊列練習,教給他們唱軍歌。

校長找到了部隊,向政委彙報我們的操行。我們被關進了禁閉室,受到降職處分。瓦洛佳·波奇瓦德洛夫曾經是上士——現在是中士,我是中士,成了下士,維佳·巴利諾夫是下士,成了上等兵。指揮官和我們每一個人都進行了一次長談,開導我們,要好好學習。我們想練習射擊,可他對我們說,你們應該上學。

但是,我們仍然佩戴著勳章去上學。我保留下來一張照片:我佩戴著勳章坐在課桌邊,為我們的《少先隊員報》畫插圖。

當我從學校裡帶回一個「五分」,從門口就喊叫:「媽媽,五分!」

我已經很輕易就能叫出「媽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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