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上連塊三角巾都沒有……」

娜佳·戈爾巴喬娃,七歲。

現在是一名電視工作者。

在戰爭期間讓我感興趣的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直到現在我還會時常想起……

可父親怎麼去的前線,我卻不記得了……

誰也沒有告訴我們,我們受到大人的保護。早晨,爸爸把我和妹妹送到幼兒園。一切都如往常一樣。傍晚,我們當然要問父親怎麼不見了,但是媽媽安慰我們說:「他很快就會回來的,再過幾天。」

我記得一條大道……有一輛輛的汽車從上面開過,車廂里裝滿了牛,擠滿了豬,在一輛汽車上——有一個小男孩抱著一盆仙人掌,由於汽車的顛簸,他從車廂的一邊被顛到另一邊……我和妹妹覺得他非常可笑,在車廂里顛來顛去的。我們還都是小孩子……我們看到了田野,我們看到了蝴蝶。我們喜歡乘車出行。媽媽很疼愛我們,我們都躲在媽媽的「翅膀」下。如果在哪裡發生了不幸,只要是和媽媽在一起,不管到哪裡,我們都會感覺很好。她讓我們躲避炸彈,遠離人們驚嚇的交談,躲開所有不好的事情。如果我們能夠閱讀媽媽的表情,那我們會從上面讀到一切。但是我不記得她的面龐了,我只記得一隻大蜻蜓,飛落到了妹妹的肩膀上,我大聲喊叫了起來:「飛機!」大人們不知怎麼回事,都從馬車上站了起來,開始抬頭仰望天空。

我們坐車到了謝涅恩斯基地區戈羅傑茨村的爺爺家。他有一個大家庭,我們住在了夏季使用的廚房裡。人們稱呼我們是「避暑人」,就這樣一直到戰爭結束,才算不這麼叫了。我不記得我們玩耍過,退一步說,戰爭開始的第一年,我們確實沒有玩過夏天的遊戲。最小的弟弟長大了一點,我們要抱著他,因為媽媽要翻地,播種,縫縫補補。我們被留在家裡:需要洗勺子、盤子,擦地板,燒坑爐,為明天準備木柴。要往水缸里儲備水,我們提不動滿滿一桶水,就提半桶。傍晚的時候媽媽就給我們派好活兒:你——負責收拾廚房,你——負責照看弟弟。每個人都有自己承擔的活計。

我們都在餓肚子,但是我們收養了一隻貓,然後是一條狗。它們也都是家庭成員,我們有什麼吃的,都和它們均分。如果有一次不夠貓和狗吃的,我們每個人就悄悄從自己的那一份里盡量給它們藏下一小塊。這隻貓後來被彈片炸死時,我們都非常痛心,甚至覺得沒有力氣挪動它。我們哭了兩天,我們為它出了殯,流著淚水,把它安葬了。豎起了一個十字架,在墓地上種了花,澆了水。

直到現在,當我一想起我們流下了多少淚水時,我就不能養貓。女兒還小的時候,求我給她買一條小狗,我沒敢答應她。

後來,在我們身上發生了一些事。我們不再害怕死亡。

一輛輛德國的大汽車開來,把人們都從家裡趕了出來。讓大家站好,點數:「一,二,三……」媽媽是第九個,而第十個被槍斃了,我們的鄰居……媽媽懷裡抱著小弟弟,他從媽媽的手裡掉到了地上。

我記住了那種氣味……如今當我看到電影中的法西斯分子,我立刻就會聞到士兵的氣味。皮革的、優質呢料的、汗水的氣味……

妹妹在那一天照看弟弟,而我在園子里除草。我在土豆地里彎著腰,外面都看不到我,您知道,童年的孩子眼睛裡一切都顯得那麼大,那麼高。當我發現飛機後,它已經在我的頭頂上盤旋,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飛行員年輕的面孔。

短促的自動步槍射擊聲——啪啪!啪啪!飛機第二次轉圈回來……他不想立刻打死我,他在拿我取樂。當時,連我這個小孩子都明白怎麼回事了,可我頭上連塊三角頭巾也沒有,沒什麼可以遮蔽……

唉,這叫什麼事?該怎麼解釋?很有趣吧:這個飛行員不知現在是不是活著?他會回想起什麼來?

到了這樣的時刻,你應該決定:是被子彈打死,還是被嚇死,也有個中間地帶——剛躲過了一個不幸,下一個不幸暫時還不知道——也有許多可笑的事。人們相互打趣,相互開玩笑:誰在哪裡藏起來了,怎麼逃跑,子彈怎麼飛,但沒有被打中。這些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我們這些小孩子,聚在一塊時,也相互取笑——誰被嚇壞了,而誰沒有。笑與哭是同時的。

我現在回憶戰爭年代,是想弄明白……不然的話——為什麼要回憶呢?

我們家養了兩隻母雞。當對它們說:「安靜——德國人!」它們立刻不叫了。它們一聲不吭地和我們躲藏在床底下,沒有一隻叫喚。因此,後來再看馬戲時,看到那些馴養的母雞,不管它們多聽話,我都不會感到吃驚。我們家的母雞雷打不動地在床下的箱子里下蛋——每天兩個。我們當時覺得自己是那麼富足!

不管怎麼樣,新年的時候我們都要擺放一棵聖誕樹。當然,是媽媽記得,我們還都是孩子。我們從書上剪下彩圖,用紙做成小球:這一個是白色的,那一個是黑色的,用舊毛線編成花帶。在這一天大家都特別高興,彼此微笑相對,代替禮物的(當時根本沒有)是我們放在新年樅樹下的紙條。

在自己的紙條上,我給媽媽寫道:「親愛的媽媽,我非常愛你,非常!非常!」我們互相贈送祝福的話語。

一年一年過去了……我讀了那麼多的書。對於戰爭的了解,卻並不比當時多,當時我還是個孩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