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他們朝臉上開槍?我的媽媽這麼漂亮……」

瓦洛佳·科爾舒克,七歲。

現在是一名教授,歷史科學院博士。

那時候我們住在布列斯特市 。在最靠近邊境的地方……

晚上我們三個人去看電影:媽媽、爸爸和我。我們三個人很少有一起外出的機會,因為父親總是忙碌個不停。他在州國民教育局工作,經常出差。

戰爭來臨前的最後一個黃昏……最後一個夜晚……

凌晨,媽媽就把我叫醒了,只聽見四周一片轟鳴聲、撞擊聲、汽笛聲。天色還很早,我記得,窗外還是漆黑一團。父母一通忙亂,收拾皮箱,不知為什麼,什麼東西也沒找到。

我們有自己的房子,一個大花園。父親不知去了哪裡,我和媽媽看著窗外:花園裡站滿了不明身份的軍人,用斷斷續續的俄語交談著,他們穿的是我們的軍服。媽媽說,這是搞破壞活動的敵人特工。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在我們的花園裡,小桌上還放著昨晚喝茶的茶炊,突然——眼前就冒出了敵人的特工!我們的邊防戰士去哪裡了?

我們步行離開了城市。我眼看著前面有一座石頭房子頃刻間散了架,從窗子里飛出一部電話機。街道中間扔著一張床,上面躺著一個死去的女孩,用被子蓋著。好像這張床是從哪裡搬來的,擺放到了這裡,一切都是完好的,僅僅是被子稍微燒毀了一些。到了郊外就是黑麥田,飛機用機槍掃射我們,所有人都不敢沿著道路走,都跑到了麥田裡。

我們進了森林,變得不那麼害怕。我看到一輛輛大汽車從森林裡開出來。這是德國士兵,他們大聲說笑著,陌生的語言傳過來,語音里包含許多近似俄語的顫音……

父母一直在互相問:我們的軍人在哪兒?我們的軍隊在哪兒?我自己在心中想像:布瓊尼騎在軍馬上突然出現,嚇得德國敵人屁滾尿流地逃跑了。全世界都沒有和我們的騎兵軍旗鼓相當的——前不久父親還對我這樣說。

我們走了很久。深夜的時候到了一個村子,人們給了我們些吃的,讓我們烤火暖暖身子。許多人都認識父親,父親也認識許多人。我們走進了一戶人家,至今我還記得住在這座房子里的老師的姓名——帕烏克 。他們有兩處房子——新的和舊的並排著。他們建議我們留下來,給我們一間房子住,但是父親拒絕了。主人把我們送到一條大道上,媽媽打算給他些錢,但他搖著頭,說,在這麼艱難的時刻友誼是無法用金錢購買的。我記住了他的話。

就這樣,我們到達了烏茲德市,我的父親從小出生在這個地方。我們住到了姆羅奇基村的爺爺家。

在我們的家裡第一次看到了游擊隊員,從那時起,他們給我留下的印象就是身穿白色偽裝衣的人。父親很快就跟隨他們去了森林裡,剩下我和媽媽住在爺爺家裡。

媽媽不知在縫製什麼……不對……她坐在一張大桌子前,用繡花架子綉著什麼,而我坐在火炕上。德國人帶著村長進了我們屋子,村長指了指我的媽媽:「就是她。」他們命令媽媽起身。當時我嚇傻了。他們把媽媽帶到院子里,她招呼我,想和我告別,而我縮在條凳下,他們沒有把我拽出來。

他們把媽媽和另外兩個女人押到一起,她們兩個人的丈夫也都參加了游擊隊,就這樣被帶走了。把她們帶到哪裡去了?往哪個方向走的?誰也不清楚。第二天,在離村子不遠的地方,她們被人發現了,她們躺在雪地上……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我還記得些什麼呢?人們把媽媽拉回來。怎麼會這樣,為什麼他們要朝著臉開槍?媽媽的面頰上有幾個黑色的槍眼兒。我一直問爺爺:「為什麼他們要朝臉開槍?我的媽媽長得這麼漂亮……」人們把媽媽掩埋了……爺爺、奶奶和我跟在棺材後面。人們很害怕。他們都是晚上來送別媽媽的……整個晚上我們家的門都沒有關上,而到了白天,就只剩下我們一家三口。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殺死我的媽媽,她什麼壞事都沒有做。她就坐在那裡,綉著花……

有一天深夜,爸爸回來了,他說,要把我帶在自己身邊。我很幸運。在游擊隊里最初的生活與在爺爺家幾乎沒有什麼區別。父親去執行任務,就把我留在一個村子裡的某戶人家。就這樣,我記得一位女主人,我曾經在她家住過一次,人們用雪橇把她被打死的丈夫拉了回來。她用頭撞著桌子,桌子上放著棺材,她嘴裡只重複著一個詞——「暴徒們」。

很久很久沒有看到父親,我盼望著他,心想:「我沒有了媽媽,奶奶和爺爺在很遠的地方,我這麼小,如果被打死的爸爸也用雪橇拉回來的話,我一個人怎麼辦啊?」等爸爸回來,我感覺好像是過了一個世紀。我等著他的時候,對自己許諾,再見到他的時候,只稱呼他「您」。我用這樣的方式強調,我是多麼愛他,多麼想念他,我只有他一個親人了。很明顯,父親開始的時候沒有發覺我是怎麼稱呼他的,後來他問我:「為什麼你稱呼我用『您』?」我向他承認,對自己許下了什麼諾言,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跟我解釋:「你也是我唯一的兒子,所以我們應該互相稱呼『你』。我們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我請求他,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你已經長大了,你——是男子漢了。」他勸我說。

父親的愛撫讓我銘記在心。敵人是怎樣瘋狂掃射我們的啊……我們躺在四月冰冷的地上,草還沒有長出來……父親找到了一個坑,對我說:「躺到下面,我在上面,如果我被打死了,你還能活下來。」在游擊隊里大家都很疼愛我。我記得,一位上了年紀的游擊隊員走近我,摘下我的帽子,久久地撫摸著我的頭,對父親說,他也有個這麼大的孩子,現在不知在哪裡亂跑呢。我們穿越沼澤地的時候,水有齊腰深。父親試著想抱著我,但很快就累了。於是,游擊隊員們就輪流把我抱在手上,這讓我永遠不會忘記。我不會忘記,當他們找到一些酸模 ,全都讓給我吃。而他們自己卻餓著肚子睡覺了。

……

在戈梅里斯基保育院,是用飛機把我和另外幾個游擊隊員的孩子運送到了這裡,當時城市剛剛解放,有人從父親那裡給我帶了些錢,一張很大很紅的鈔票。我和男孩子們去了集市,用這些錢全部買了糖果,買了很多,足夠大家吃。保育員阿姨問:「你父親給你的錢你是怎麼花的?」我承認,都買了糖果。「全都花了?」她很吃驚。

明斯克解放了……有一個陌生的男人來接我,對我說,他要帶我去找父親。坐火車很困難。男人上了火車坐下後,人們把我從窗口遞給了他。

我和父親重逢了,我再次請求他,我們永遠、永遠不要再分離了,因為一個人太難熬了。我記得,他不是一個人來迎接我的,還有一位新媽媽。她抱著我的頭貼近自己,而我也很想得到母親的溫柔愛撫,對於她的愛撫,我心裡非常喜歡,立刻就在汽車上睡著了,趴在她的肩膀上。

十歲的時候,我上了一年級。但是我已經很大了,會讀書了,過了半年我就跳到了二年級。我只會讀,不會寫。老師把我叫到黑板前,叫我寫字母「У」。我站在那裡,害怕地想,字母「У」應該怎麼寫呢。可當時我已經會射擊了,我的射擊水平很不錯。

有一天,我沒有找到父親的手槍,翻遍了整個柜子——還是沒有。

「怎麼回事?現在你做什麼工作?」我問爸爸,他剛剛下班回到家。

「我要教育孩子們。」他回答。

我覺得非常失望……我心想,工作——只能是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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