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半勺白糖。」

艾瑪·列維娜,十三歲。

現在是一名印刷廠工人。

在那一天,距離我的十四歲生日還剩下整整一個月的時間……

「不!我們哪兒也不去,哪兒也不去。這全都是你們給我瞎編出來的——戰爭爆發了!我們還沒來得及撤離城市,戰爭就會結束的。我們不走!不——走!」我的爸爸這樣說。他是1905年入黨的老黨員,不止一次蹲過沙皇的牢房,還參加了十月革命。

但是,不管怎麼說,必須得撤離。給窗台上的花好好地澆了一遍水,我們家養的花很多,遮掩住了窗子和門口,只留下通風的小窗洞,方便小貓能夠自由地進出。隨身帶上了生活必需品。爸爸向大家保證:過幾天我們就會回來的。可是,明斯克被燒毀了。

沒有跟我們一起走的只有二姐,她比我大三歲。很長時間我們都沒有她的任何音信,非常挂念她。這時我們已經被疏散了……到了烏克蘭……我們收到了二姐從前線寄來的一封信,後來,接二連三地都能收到她的信。稍晚些時候,我們還收到了部隊指揮部寄來的感謝信,對她的衛生指導員工作進行了表揚。這封感謝信媽媽誰沒有給看過啊!她為女兒驕傲。集體農莊主席為此獎勵給我們一公斤做飼料的麵粉。媽媽烙了好吃的小餅請大家一起分享。

我們干過各種各樣的農活兒,儘管我們都是城裡人,還餓著肚子,但是我們幹得很好。大姐在戰前是一名法官,她學會了開拖拉機。但是哈爾科夫很快也遭到了轟炸,我們又繼續撤離。

在路上,我們已經知道了,要把我們運送到哈薩克。和我們坐在同一節車廂里的有十個家庭,有一家有一位懷孕的女兒。火車遭到轟炸,飛機飛掠過來,誰也來不及跑出車廂。突然,我們聽到叫喊聲:「孕婦的腿被炸斷了。」這種恐懼直到今天還殘留在我的記憶里。女兒開始生產……她的父親為她接生。這一切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轟隆聲、血跡、髒東西,孩子生了下來……

我們從哈爾科夫出發的時候還是夏天,但到了我們的終點站卻已經是冬天了。我們到達了哈薩克草原。沒有了敵人對我們的轟炸,沒有了掃射,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習慣。不過,我們還有一個敵人——虱子!大個兒的、中不溜的、小個兒的!黑色的、灰色的!各種顏色應有盡有。但都一樣貪婪,白天黑夜地不讓人平靜。不對,我說錯了!當火車開動的時候,它們咬得不是那麼厲害,它們表現得稍微平和一些。但是我們剛剛進了家門……我的天啊,它們就開始胡鬧了……我的天啊!我的後背和手臂上都被咬破了,起滿了膿皰。等我脫下上衣,我才感覺輕鬆些,可我再沒有別的衣服穿了。不得不把上衣燒毀了,它已經爬滿了虱子,我用報紙把自己包起來,我穿著報紙走來走去,我的上衣是用報紙做成的。女主人用那麼滾燙的熱水給我們洗澡,如果是現在,用這樣的熱水洗澡,我非燙掉一層皮不可。可在當時……真是覺得幸福啊——熱水,燙乎乎的!

我們的媽媽是一位出色的家庭主婦,廚藝相當不錯。只有她才會那樣做黃鼠肉,讓人可以吃下去,儘管人們認為黃鼠肉不太好吃。黃鼠肉攤在桌子上……隔老遠就能聞到它噁心的味道,獨一無二的令人討厭的氣味。可是,我們家沒有別的肉可吃,什麼都沒有。於是,我們就吃這些黃鼠肉……

我們家旁邊住著一位非常好、非常善良的女人。我們家的所有不幸她都看在了眼裡,她對媽媽說:「讓您的女兒幫我做些活計吧。」當時我已經非常虛弱了。她去田間勞作,我和她的小孫子留在家裡,她指給我,孩子躺在那裡,讓我喂喂他,自己也吃些東西。我走到飯桌前,看著食物,卻不敢動它們。我覺得,如果我拿什麼吃的,它就會立刻消失,就像是在做夢。不僅僅是吃的東西,我甚至不敢用手指去碰一下小娃娃——這些千萬別消失了啊。我最好只是看著,久久地看著,或者從側面,或者從後面,走近了看。我的眼睛害怕閉上。就這樣一整天一點東西沒往嘴裡放。而這位女主人家裡有奶牛,有山羊,有雞。她給我留下了黃油、雞蛋……

女主人傍晚回到家,問我:「吃東西了沒有?」

我回答:「吃了……」

「喏,回家吧。這個給你媽媽帶回去。」她給了我一個麵包,「明天你再來吧。」

我回到家,這個女人——立刻跟在我的後面。我害怕了——是不是她發現家裡丟什麼東西了?而她親吻著我,哭著說:「你怎麼這樣啊,小傻瓜,什麼都沒吃啊?為什麼所有東西還在那裡擱著?」她不停地撫摸著我的頭。

哈薩克的冬天非常寒冷,沒有什麼可以用來取暖,是牛糞救了我們。你一大清早就得起來,等著,等那些奶牛走出院子,你提著桶湊近它們的屁股。從一頭牛跑向另一頭牛。要知道,可不是我一個人,所有疏散的難民都在這裡呢。收滿了一桶,倒在自己家門口,趕快再跑回去。然後,把牛糞和麥秸攪拌在一起,晒乾,就成了一餅餅的干牛糞,干糞餅。我們用它來燒火取暖。

爸爸死了。也許,是因為他為我們操碎了心。他的心臟早就有病。

我被招進了技工學校。發給了我一身制服:大衣、皮鞋,還有——一張糧食供應卡。我剪了一頭短髮早早地去上學,當時我的頭髮已經長起來了,我梳過一個小辮子。學校給我發了共青團員證。為報紙拍了照片。我把團員證拿在手裡,而不是放在衣袋裡。對我來說,它如此珍貴……我怕把它放在衣袋裡,萬一丟失了呢。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咚——咚——咚。要是爸爸現在能看到多好,他會多幸福啊。

如今我回想:「多麼可怕的時代啊,但是多麼出色的人們啊。」我很驚訝,那時候我們什麼樣啊!信仰多麼堅定!讓人不想忘記這一切……我早已不再相信斯大林了……我曾想忘記自己人生的這一部分,但是在心裡珍藏好那些痛苦、那種高度。我不想忘掉自己的感受,那些珍貴的感受……

在那個晚上,媽媽準備了真正的茶點,開水泡的茶。那還用說嘛,在這樣的節日!她還給我——像過命名日的人——額外加了些東西——那是半勺白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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