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來的就是這個小姑娘……」

妮娜·雅羅舍維奇,九歲。

現在是一名體育老師。

家裡所有人都為這件大事激動不安……

傍晚,大姐的未婚夫來向大姐求親。大家討論到深夜,什麼時候舉辦婚禮,新婚夫婦去哪裡登記結婚,邀請多少客人。而一大清早,父親就被叫到了兵役委員會。一個消息傳遍了整個村子——戰爭爆發了!媽媽驚慌失措:怎麼辦啊?我只想著一件事:忍過這一天就行了。還沒有一個人跟我解釋,戰爭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也許會延續很長時間。

正是夏天,天氣炎熱。我想到小河裡洗澡,可媽媽把我們叫到一起,準備上路。我還有一個哥哥,剛把他從醫院裡接回來,他的一條腿做了手術,他回來時拄著雙拐。媽媽說:「大家應該一起走。」往哪裡走?誰也不知道。走了大約五公里,哥哥一瘸一拐,哭了。能拿他怎麼辦呢?我們又返了回來。父親在家裡等著我們。那些去了兵役委員會的男人都回來了,德國人已經佔領了我們的地區中心——斯盧茨克市。

敵機飛來進行了第一次轟炸——我站著,注視著炸彈,直到它們落到地上。有人提醒說,應該張開嘴巴,要不然耳朵會被震聾。於是,我就張著嘴,捂住耳朵,但仍然聽到那些炸彈飛落的聲音、呼嘯的聲音。這簡直太可怕了,不僅臉上的肌肉,就連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我家院子里掛著一隻水桶。當一切安靜下來,摘下它,數了數上面,一共有五十八個窟窿眼兒。水桶是白色的,他們從高處以為這是一個蒙著白色頭巾的人,於是他們就開槍掃射……水桶吸引了他們的視線……

第一批德國人是坐著大汽車來到村子的,汽車上裝飾著白樺樹枝。我們這裡舉辦婚禮的時候,也會這樣裝飾。折來好多樺樹枝扎花車……我們透過籬笆悄悄偷看他們,那時候沒有院牆,只有籬笆。從柳茅子後面窺探……看起來,他們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我想看看,他們長著什麼樣的腦袋?為什麼我有這樣的預感,他們都長著不是人類的腦袋……已經有傳言,說他們會殺人,會放火。可他們坐在汽車上,說笑著,心滿意足的樣子,皮膚曬得黝黑黝黑的。

清晨,他們在學校的院子里做早操,沖冷水澡。他們捲起袖子,坐上摩托車——就出發了。

幾天之內,在村後的牛奶廠附近挖了一個大坑,每天早晨五六點鐘從那裡都傳來射擊聲。那裡的射擊一開始,連公雞都不啼叫了,嚇得躲藏起來。傍晚的時候,我和父親趕著大車從那裡經過,在離大坑不遠的地方,他拉住了馬的韁繩。「我過去一下,」他說,「我去看看。」他的堂姐在那裡被槍殺了。他走過去,我跟在他的後面。

突然父親轉過身,擋住我,不讓我看到那個大坑:「你回去,你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只看到,我邁過的一條水溝,裡面流的水是紅色的……一群烏鴉騰空飛起。那麼多的烏鴉,我尖叫了起來……這之後的幾天里,父親不能吃東西。他看見一隻烏鴉,就跑進屋子,渾身發抖……像發瘧子一樣……

在斯盧茨克的公園裡弔死了兩位游擊隊員的家人。天寒地凍,弔死的人都被凍得硬邦邦的,每當颳風時,他們就被吹得搖搖晃晃,嘎吱嘎吱作響。嘎吱嘎吱的,就像森林中凍僵的樹木……這種聲音……

當我們被解放後,父親去了前線,他跟著隊伍出發了。他不在家的戰爭期間,媽媽給我做了第一條裙子。裙子是媽媽用包腳布給我縫製的,包腳布本來是白色的,她用墨水染了染,一條袖子染得顏色不太好。我很想把自己的新裙子給女伴們看看。於是,我就側身站在柵欄邊,袖子染得好的一邊朝外,把染得不好的一邊藏在裡面。我覺得,自己打扮得是這麼漂亮,這麼美麗!

學校里,坐在我前面的小女孩叫阿妮婭。她的父親和母親都去世了,她和奶奶住在一起。她們是難民,是從斯摩棱斯克逃難來的。學校給她買了大衣、氈靴和鋥亮的膠皮套鞋。女老師拿來,把所有東西都給她放到了課桌上。我們悄無聲息地坐著、看著,因為我們中間任何人都沒有這樣的氈靴、這樣的大衣。我們都很嫉妒她。有一個小男孩撞了阿妮婭一下,說:「瞧你多幸運啊!」她倒在地上,哭了起來,抽抽噎噎地哭了四節課。

父親從前線回來了,大家都趕來看望我的爸爸,也看望我們,因為爸爸回到了我們的身邊。

第一個前來的就是這個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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