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透過扣眼兒往外偷看……」

英娜·列夫凱維奇,十歲。

現在是一名建築工程師。

在最初的那幾天……從一大清早起……

我們的上空就投擲下來了炸彈……地上是橫七豎八的電線杆和電線。驚慌失措的人們,全都從家裡跑出來。人們從自己家裡跑到街道上,相互提醒著:「小心——電線!小心——電線!」好讓大家別絆到電線上,別摔倒。似乎這才是最可怕的一件事。

6月26日清晨,媽媽剛剛發了工資,她在一家工廠當會計,到了晚上,我們就已經成了難民。當我們逃離明斯克時,我們的學校著火了。每扇窗戶里都噴吐著火焰,那樣的明亮……那樣的……那樣的猛烈,直達天空……我們哭喊著,我們的學校著火啦。媽媽帶著我們四個孩子,三個自己步行,最小的被媽媽抱在懷裡。媽媽還擔心,家裡的鑰匙隨身帶出來了,可是房門卻忘記鎖好了。她打算攔住汽車,叫喊著,哀求著:「請拉上我們的孩子,我們要去保衛我們的城市。」她不願意相信,德國人已經進了城,城市已經淪陷了。

一切都變得非常可怕,變得非常莫名其妙,那些在我們眼前發生的事情,那些在我們身上發生的事情。特別是死亡……在死人身邊亂七八糟地堆滿了茶壺和飯鍋。一切都被燒過了……讓人覺得,我們好像是在火熱的煤炭上奔跑……我總是跟男孩子們交朋友。我長得像個淘氣鬼。我充滿興趣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炸彈怎麼飛,它們怎麼呼嘯,怎麼落下來。當媽媽喊叫我:「快趴到地上!」我就透過扣眼兒向外偷看……天上有什麼?人們怎麼奔跑……樹上掛著的是什麼東西啊……當我明白樹上掛著的是一個人身體的什麼東西時,我嚇呆了。我閉上了眼睛……

妹妹伊爾瑪當時七歲,她拎著個煤油爐子和媽媽的鞋,她很擔心把這雙鞋子弄丟了。鞋子還是全新的,淺粉色,帶棱的高跟。媽媽把它們帶出來不是偶然的,也許,因為這是她最漂亮的東西吧。

我們帶著鑰匙和鞋子,很快就返回了市裡,這裡的一切都被焚毀了。我們很快開始挨餓。我們採集濱藜,吃濱藜,還吃過一種晒乾的不知叫什麼的花!冬天臨近了。德國人燒毀了郊區一個集體農莊的大果園,他們害怕游擊隊,大家都跑到那裡,去砍大麻,想或多或少帶回些柴火,燒熱家裡的炕爐。人們用酵母烤制餅乾,在鍋里熬煮酵母,裡面就散發出餅乾的味道。媽媽給了我錢,讓我去市場上買麵包。在那裡,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在賣小羊羔,我心想,我要是買下這隻小羊羔,就能拯救我們一家人。小羊羔長大後,我們就會有羊奶喝了。我就把媽媽給我的所有錢都給了她,買下了這隻小羊羔。我不記得媽媽是怎麼罵我了,只記得,有好幾天我們都餓著肚子坐著:沒有錢。我們熬了些什麼湯,喂小羊羔,我抱著它睡覺,好讓它暖和些,但它還是凍壞了,很快就死了。簡直太悲劇了。我們哭得很傷心,不允許把它從家裡帶出去。我比誰都哭得厲害,我認為這都是自己的罪過。媽媽深夜悄悄把它帶了出去,告訴我們,老鼠把它吃掉了。

但是,即使在封鎖中,我們也慶祝了所有五月和十月的節日。這是我們的節日!我們的!大家一定要唱歌,我們全家人都喜歡唱歌。哪怕只有一塊帶皮的熟土豆,有時甚至大家只有一塊糖,但這一天我們仍會盡量做點什麼稍好點的,即便明天又要餓肚子,但我們仍然一定要慶祝節日。小聲唱起媽媽喜歡的歌曲:「清晨用溫柔的鮮花裝點了克里姆林宮的城牆……」這是一定的。

女鄰居烤了餡餅賣,她建議我們:「從我這裡批發些餡餅吧,你們去零賣。你們年輕,跑得快。」我決定做這個買賣,因為知道媽媽一個人拉扯我們很艱難。女鄰居給我們送來餡餅,我和妹妹伊爾瑪坐著,看著它們。

「伊爾瑪,你不覺得,這個餡餅比別的大一些嗎?」我說。

「我覺得也是……」

你們無法想像,我們多想嘗一小塊啊。

「讓我們來切下一點點吧,然後我們再去賣。」

我們這樣坐了兩個小時,結果什麼也沒帶到市場上去。後來,女鄰居又開始自己熬制枕形的糖果,這種糖果,不知為什麼,好久都沒在商店裡出現過了。她給了我們些這樣的糖果,叫我們去賣。我和伊爾瑪又坐著,看著它們。

「有一塊糖挺大的,比別的都大一些。伊爾瑪,讓我們來舔一下吧。」

「好的……」

我們三口人穿一件大衣、一雙氈靴。我們經常坐在家裡。互相講故事聽……說自己讀過的什麼書……但這太無聊了。我們最感興趣的,是幻想戰爭結束後,我們都能倖存下來。到那時,我們就只吃餡餅和糖果。

戰爭結束後,媽媽穿上了縐綢的上衣。她是怎麼保存下來的這件上衣,我不記得了。所有好東西我們都換了食物。這件上衣是黑色的袖口,媽媽裁掉了它們,為了不留下任何不快樂的東西,只要鮮艷明快的。

我們立刻就去上學了,最初那些天,我們都在為即將舉辦的盛大閱兵活動排練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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