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鹽,這是我們家留下來的全部……」

米沙·馬約羅夫,五歲。

現在是農業科學院副博士。

在戰爭年代,我喜歡做夢。我喜歡做那些和平年代的夢,那些戰前我們生活的夢……

第一個夢。

奶奶做家務活兒……我等待著這一時刻。看著她把桌子挪動到窗戶前,展開一塊布料,在上面鋪上棉絮,再蓋上另一塊布料,接著她就開始穿針引線,縫製被子。我也有自己的活兒:奶奶從一頭釘進幾根小釘子,按著順序往它們上面纏繞細線,細線上塗了粉,而我從另一頭拽著。「拽緊,米舍恩卡 ,再用力點。」奶奶說。我就扯緊細線——她拉起它們,再鬆開,「啪」,粉筆線就印到了紅色的或者是藍色的緞面上。這些線條交叉,組成了一個個菱形,沿著這些粉筆印,奶奶再使用黑線縫被子。下一個步驟:奶奶展開紙樣子(現在都把它叫作鏤花模板),於是粗粗綳上的被面上就出現了圖案,非常漂亮,非常有趣。我的奶奶是一名縫紉能手,她會用細密的針腳縫製襯衫,特別是衣領子,她做得特別好。她的「勝家」 手搖縫紉機直到我睡著了還在忙活。就連爺爺都睡著了。

第二個夢。

爺爺做皮鞋。在這裡我也有自己的活兒——把木釘子削尖。如今所有的鞋掌都是用鐵釘子,但是它們會生鏽,鞋掌很快就會脫落。可能,當時人們已經在使用鐵釘子了,但我記得是木頭的。從筆直的、沒有木節的老樺木上鋸下一段,放在棚子里晾乾,然後劈成厚度為三厘米、長度為十厘米的長條形,再晾乾。把這些長條木再裁成厚度為兩三毫米的薄片。鞋匠刀很鋒利,用它能夠非常輕易地從兩頭切削薄片的邊緣:把它固定在木工台上「唰唰」兩下,木片很薄,很快就做成木釘子了。爺爺用鞋匠針在鞋跟上扎出眼兒,插進木釘子,用鞋匠鎚子敲擊幾下,釘子就揳進了鞋跟。要揳上兩排釘子,這不僅美觀,還很結實:乾燥的樺木釘子受潮後只會膨脹,那就會把鞋跟釘得更牢固,不會脫落,直到鞋子穿爛為止。

爺爺還會縫製氈靴,確切點說,是為氈靴做第二層鞋掌,它們會很耐磨,穿上以後不用再穿膠皮套鞋。或者給氈靴縫上真皮後跟,以防穿上膠皮套鞋的時候把氈靴磨壞了。我的任務是捻亞麻繩子,浸上松焦油,往麻線繩上塗蠟,穿上針。鞋匠的織針很珍貴,因此爺爺時常用的是豬鬃,野豬脖梗子上的普通鬃毛,或者是家豬的,但是後者軟一些。這樣的豬鬃,爺爺有一小捆。還可以用它來縫鞋掌,在不方便的地方縫補丁:韌性好的豬鬃隨便哪個地方都可以穿過去。

第三個夢。

大一些的孩子們在鄰居家的大棚子里組織了劇團,他們表演的是邊防戰士和偵探的故事。票價是十戈比,可是我沒有十戈比,不讓我進去看,我就開始哭:我也想看「打仗」的。我悄悄地往棚子里偷看——「邊防戰士們」穿著真正的軍便裝。節目太吸引人了……

接下來,我的那些夢都猝然中斷了……

很快,我就在自己的家裡看到了戰士的軍便裝。奶奶給滿身疲憊、塵土滿面的戰士們做吃的,他們嘴裡說著:「德國人會完蛋的。」我貼近了奶奶問:「德國人是幹什麼的?」

我們往馬車上裝運包袱,我坐在它們上面。不知是往哪裡走,然後我們又返了回來……在我們的家裡——是德國人!他們跟我們的戰士一樣,只是穿著另外樣式的軍裝,很快活的樣子。我和奶奶、媽媽住到了炕爐後面,而爺爺呢——住到了板棚子里。奶奶已經不再做被子了,爺爺也不再做皮鞋了。有一次,我撩起窗帘:在窗戶角落裡坐著一個德國人,戴著耳機,轉動著無線電台的按鈕,可以聽到音樂,然後是清晰的俄語……另一個德國人此時正往麵包上塗黃油,他看見了我,在我的鼻子尖上晃了晃刀子,我嚇得趕緊躲藏到窗帘後,再也不敢從炕爐後面爬出來了。

一個人被押解著從我們家門前的街道上走過,他穿著燒爛的破軍裝,光著腳,雙手被捆綁著。這個人全身都是黑色的……後來我看見,他被弔死在了村委會附近。聽人們說,這是我們的飛行員。深夜我夢見了他。在夢裡他弔死在了我們家的院子里……

記憶中的一切都是黑色的:黑色的坦克、黑色的摩托車,德國士兵一身黑色軍裝。我不相信實際上這一切都是黑色的,但我記住的一切就是這樣的,像黑白電影膠片……

我不知被人們用什麼包裹起來,我們躲藏到了沼澤地里。整個白天,整個夜晚。晚上很冷。不知名的野鳥發出可怕的鳴叫聲。好像,月光出奇地明亮。太恐怖了!如果讓德國狼狗看見或者聽見我們怎麼辦呢?不時傳來它們斷斷續續的吠叫聲。到了早晨——想回家!我也想回家!所有人都想回家,暖和暖和!但是房子已經沒了,只剩下一堆冒著煙還沒有燒完的木頭。燒焦的地方……在大火焚燒之後……在灰燼里我們找到了一堆鹽,它永遠放在我們爐口旁的小檯子上。家人小心地收集起鹽,收集起和鹽混到一起的黏土,倒進了罐子里。這是我們家留下來的全部東西……

奶奶一言不發,沉默著,深夜的時候,她一邊哭,一邊念叨:「唉,我的小房子啊!唉,我的小屋!我從小丫頭起就在這兒住啊……媒人們上這兒來提的親啊……孩子在這裡生養了一大群啊……」她在我們家黑乎乎的院子里走來走去,像幽靈一樣。

早晨我睜開眼睛——發現我們睡在地上,睡在我們家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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