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漂亮的德國玩具……」

泰薩·納斯維特尼科娃,七歲。

現在是一名教師。

戰爭之前……

就像我記得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幼兒園、早晨的表演慶祝會、我們的院子、男孩和女孩。我讀了很多書,害怕蚯蚓,喜歡狗。我們住在維捷布斯克 ,爸爸在建築企業工作。我記得童年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在德維納河裡爸爸教我游泳。

後來,我上了學。學校給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非常寬闊的樓梯、透明的大玻璃窗,那麼多的陽光,那麼多的快樂。當時心中有一種這樣的感覺——生活就是節日。

戰爭最初的日子,爸爸去了前線。我記得在火車站上為他送行……爸爸一直在對媽媽說,他們會趕跑德國人,但是他希望我們能夠轉移到後方。媽媽不明白,問為什麼。如果我們留在家裡的話,他很快就會找到我們的,立刻。而我一直在重複著一句話:「好爸爸,親愛的!求你快些回家吧。好爸爸,親愛的……」

爸爸走了,過了幾天我們也離開了。一路上我們都受到敵人的轟炸,轟炸我們簡直太容易了,因為我們向後方轉移的車隊相隔五百米就有一輛。我們都是輕裝出發:媽媽穿著的是一條有著白色斑點的緯面緞紋裙子,我穿著一件綴著小花的紅色印花薩拉凡。所有大人都說,太鮮紅的顏色從上面看得會很清楚,只要是飛機一飛過來,大家趕緊分散鑽到灌木叢中。而我呢,人們不管逮住什麼,就拿什麼把我給蒙上,為了不讓他們看見我的紅色薩拉凡。不然的話,我就像是紅色信號燈一樣。

人們喝沼澤與水溝里的水。有人開始感染腸道疾病。我也病了,三天三夜昏迷不醒……後來媽媽告訴我,我是怎麼得救的。當時我們停在布良斯克,在相鄰的道路上遇到了一列軍車。我的媽媽當時二十六歲,她長得非常漂亮。我們的隊伍停了很長時間。她從車廂里鑽出去,相鄰車隊有一位軍官誇獎了她幾句。媽媽請求他:「請您離我遠點,我不能看到您的微笑。我的女兒快要死了。」原來這位軍官是一名軍醫。他跳進車廂,給我檢查了一番,叫來自己的同志:「快點倒杯茶,拿些麵包圈和顛茄來。」就是這些士兵的麵包圈、一瓶子一升裝的濃茶,還有幾片顛茄藥片,救了我的命。

就在我們去阿克丘賓斯克的一路上,整個車隊的人都接二連三地病倒了。大人們不允許我們這些小孩子到停放著病死的和被打死的人那裡去,不讓我們看到這些畫面。我們只能聽到些談話:這裡往坑裡埋葬了多少人,那裡往坑裡埋葬了多少人……媽媽滿臉煞白煞白地回來,她的雙手在顫抖。而我還是在不停地問她:「把這些人都弄到哪裡去了?」

我不記得一點風景。這簡直太讓人吃驚了,因為我非常熱愛大自然。我只記得那些灌木叢,我們曾經躲藏在那下面,還有那些溝壑。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到處都看不見樹林,我們一直是在原野上前進,在陌生的荒漠里前進。有一次我感到了這樣的恐懼,之後我再也不怕轟炸了。沒有人提前通知我們,火車停了十到十五分鐘,時間很短。火車又開動了,卻把我給甩下了。我一個人……我不記得,是誰一把抱起了我……直接把我扔進了車廂里……但不是我們的車廂,而是倒數第二節車廂。那時候,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只剩下我一個人,媽媽走了。媽媽在身邊的時候,我什麼都不害怕,而這一刻我嚇得說不出話來。在媽媽沒有奔跑過來,一下把我抱在懷裡之前,我成了啞巴,任何人不能從我嘴裡掏出一句話。媽媽——就是我的整個世界,我的星球。如果我哪裡疼痛了,只要抓住媽媽的手,疼痛就會立刻消失。晚上我經常是和媽媽睡在一起,挨得越緊,我就越不害怕。如果媽媽近在身邊,我覺得,我們就跟從前在家裡一樣。閉上眼睛——什麼戰爭都沒有。只是媽媽不喜歡談論死亡,而我總是不停地問這問那……

我們從阿克丘賓斯克到了馬戈尼托戈爾斯克,那裡住著爸爸的親哥哥。戰爭前他有一個大家庭,有許多男人,當我們到了那裡時,家裡只剩下一群女人了。男人們都去參加戰鬥了。1941年年底,她們收到了兩份死亡通知書——伯伯的兩個兒子犧牲了……

那個冬天我還記得鬧水痘,我們整個學校的學生都病了。還記得一條紅褲子……媽媽用票證買到了一塊深紅色的絨布,她用這塊布料給我縫製了一條褲子。孩子們都戲弄我,說我是「穿紅褲子的和尚」,我很生氣。稍晚,媽媽憑票證又弄到了一雙膠皮套鞋,我套到腳上,到處亂跑。我的腳踝被磨破了,因此不得不時常往腳後跟處墊些東西,好讓腳後跟高出一些,不至於再被磨破了。但是冬天簡直冷極了,我的手和腳始終是冰涼的。學校里的取暖爐經常會壞,教室里的地板上都結了冰,我們在課桌間可以溜冰。我們裹著大衣坐在教室里,都戴著手套,只是為了握住筆,把前面的指頭處剪掉,好露出手指。我記得,我們不能欺負和戲弄爸爸犧牲了的那些孩子。為此,會受到很嚴厲的處分。我們還讀了很多書。從來沒有讀過那麼多書……反覆閱讀兒童經典和青年讀物,給我們發的是成年人讀的書,別的女孩都有些害怕……甚至男孩們也不喜歡,都略過那些描寫死亡的頁碼,而我都讀了。

下了很多雪。所有孩子都跑到了大街上,堆起雪人。我卻感到很困惑:在戰爭時期,怎麼可以堆雪人、興高采烈呢。

大人們一直在收聽廣播,沒有廣播簡直活不下去。我們也是這樣。為莫斯科的每次捷報禮炮而歡欣鼓舞,為每一個消息而提心弔膽:前線究竟怎麼樣了?從事地下工作的,那些游擊隊員們怎麼樣了?後來,播放了斯大林格勒和莫斯科保衛戰的紀錄片,我們十遍二十遍地反覆觀看。有時甚至一連放映三遍,我們就會跟著看三遍。電影在學校里放映,沒有專門的電影放映廳,在走廊里放,我們就坐在地板上看,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我記住了死亡……媽媽為此罵過我。她去找醫生諮詢,我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我會對這些不該小孩知道的事物感興趣,比如死亡之類的問題?如何才能幫助我思考些兒童的事情……

我停止了閱讀童話、兒童故事……我從中又發現了什麼?我發現,那裡面也有許多殺人的事,很多血腥。對於我這是一個重大發現……

1944年年末,我看見了第一批德國戰俘,他們排著很寬的隊伍走過街頭。讓我感到震驚的是,人們走近他們,送給他們麵包吃。這件事讓我非常震驚,我跑到上班的媽媽那裡,問她:「為什麼我們的人給德國人麵包?」媽媽什麼也沒說,只是哭了。當時,我還看見了第一個穿著德國軍裝的士兵死屍,他在隊伍里走著走著,就倒下了。隊伍停下了片刻,又繼續向前移動,我們的戰士在他身邊停了下來。我跑到跟前,我很好奇,想湊近看看死去的人,想到旁邊看看。當廣播里播放敵人的死傷人數時,我們總是很高興……可現在……我看見了……那個人就好像睡著了似的……他甚至不是躺著,而是坐著,半坐著,頭歪在肩膀上。我不知道,是該憎恨他呢,還是該可憐他呢?這是敵人!我們的敵人!我不記得:他年輕還是年老呢?是很疲憊的樣子。因此,我很難仇恨他。我也把這些告訴了媽媽。她聽後,又哭了。

5月9日清晨,我們被吵醒了,因為樓道里有人大聲地喊叫。離天亮還早著呢。媽媽出去打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然後驚慌失措地跑回來:「勝利啦!難道真的勝利了?!」這讓人有些不太習慣:戰爭結束了,這麼久的戰爭。有人哭泣,有人大笑,有人叫喊……哭泣的都是那些失去親人的人,高興的是,不管怎麼說,終於勝利了!誰家有一把燕麥,誰家有一個土豆,誰家有一根甜菜,都拿了出來,集中送往一家。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天,這個早晨……甚至是聯歡晚會都不會這樣……

在戰爭期間,大家不知為什麼都悄聲地說話,甚至我都覺得,是在低低地耳語,而此時此刻,突然大家都放開了嗓門說話。我們始終都跟在大人身邊,他們請我們吃喝,撫摸我們,然後又轟走我們,說:「你們都到街上去吧。今天——可是節日啊。」然後,又把我們叫回家。大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給我們這麼多的擁抱和親吻。

但是我——真是個幸運的人,我的爸爸從前線回來了。爸爸給我帶回來一個漂亮的兒童玩具,德國的玩具。我不明白,為什麼德國的玩具能夠這樣漂亮……

我也嘗試著和爸爸談論死亡,談論我和媽媽轉移時的大轟炸……道路兩旁躺著那麼多我們犧牲了的戰士的屍體。他們的面孔上覆蓋著樹枝,他們的身上飛滿了蒼蠅……一群群的蒼蠅……談起那個死去的德國人……說到我女朋友的爸爸,他從戰場上回來,過了幾天就死了,是由於心臟病死的。我無法明白:他怎麼可以在戰爭結束後死去呢,當大家都沉浸在幸福的時刻?

爸爸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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