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點點土豆仔……」

還有另一種戰爭……

在這種戰爭里,沒有人能在地圖上指出哪裡是中間地帶,哪裡是戰鬥前沿,也沒有人能數得清戰士和武器的數目。人們用高射炮、用機關槍,甚至用獵槍,還有沙俄時期的老套筒槍作戰。這裡沒有戰鬥間隙,也沒有大規模的進攻,許多人都在孤獨地戰鬥,孤獨地犧牲。和敵人殊死搏鬥的不是正規軍,不是整師整營或步兵連,而是人民,是游擊隊員和地下工作者,是男人、老人、婦女和兒童。托爾斯泰把這種多面孔的抗戰稱為「人民戰爭的大棒」和「潛在的愛國主義熱能」,而步拿破崙後塵的希特勒,則向他的將軍們抱怨說:「俄國人打仗太不講章法。」

在這種戰爭中,單純的死亡,並不是最痛苦的——有太多的事情要比死亡痛苦得多。我們想像一下吧:你是一個前線的士兵,卻被自己的家人所包圍:孩子、妻子和年邁的父母。每時每刻你都要準備著,有親人替自己獻身,是你使他們做了犧牲品。在這種時候,勇氣就和背叛一樣,從來沒有目擊證人。

勝利日那天,在我們許許多多的村落里,人們並不是歡天喜地,而是放聲哭號。在痛哭中,很多人仍然受著煎熬:「那實在是太可怕了……我埋葬了所有的家人,同時把自己的靈魂也一起埋葬在了戰爭中。」(安德羅西克,女地下工作者)

剛開始的時候,她們都是悄聲細語地說話,但是到了最後,幾乎都大聲喊出來。

「我就是見證人……

「我給你講講我們游擊隊長的故事……不要說出他的名字,因為他還有親人活著。他們讀到這些會很痛苦……

「聯絡員向游擊隊報告說:隊長的家人被蓋世太保抓到了——包括他的妻子、兩個年幼的女兒和老母親。每條街道上都貼滿了通告,還有人在街市派發傳單,說如果游擊隊長不投降,就會弔死他的家人。只給他兩天時間考慮。偽警察一個村又一個村地在民眾中煽動說:紅軍政委們都是毫無人性的怪物,他們甚至連自己的孩子都不心疼,對於他們來說沒有什麼是珍貴的。敵人從飛機上往森林裡撒傳單……我們游擊隊長也想過放棄,甚至想過自殺。在那段時間,大家從來不敢讓隊長單獨待著,我們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生怕他自殺……

「我們跟莫斯科取得聯繫,向上級反映了這種情況。在收到上級指示的那一天,我們召開了游擊隊黨員會議,對游擊隊長宣布了上級的決定:決不屈從於德寇的挑釁。作為一名共產黨員,他服從了黨紀……

「兩天之後,我們派到城裡去的偵察員,帶回了一個可怕的消息:隊長全家人都被弔死了。就在緊接著這件事之後打響的那場戰鬥中,我們隊長也犧牲了……沒人清楚他是怎麼死的,很出人意料。但我覺得,他是自己想去死……

「我只能用眼淚代替語言……我怎麼能讓自己確定,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又怎麼能讓別人相信我的話呢?人人都想安靜地、好好地生活,都不想聽我說話,都不想難過……」(克羅塔耶娃,女游擊隊員)

至於我自己,就唯有更加堅信,必須繼續採訪下去……

裝炸藥的籃子和毛絨玩具

那次,我完成了一項任務,不能繼續留在村裡,就投奔了游擊隊。幾天後,蓋世太保進村抓捕我的家人。雖然弟弟僥倖逃脫,但母親被他們抓住了。敵人殘酷地折磨我的母親,向她拷問我的行蹤。母親被關押了兩年,在這兩年里,每次搜索行動,法西斯都把她和其他婦女一起押在最前面。他們害怕踩到游擊隊的地雷,所以總是逼著當地居民走在自己前面,如果遇上地雷,群眾就會被炸死,德國兵們就得以保全性命。整整兩年,他們就這樣押著我母親……

不止一次了,我們正要打伏擊開火,突然發現婦女們走在前面,德國人走在後面。等她們走近了,又看見自己的親人都在裡頭。這時大家最提心弔膽的,就是游擊隊長下令開槍,大家都在痛苦的煎熬中等待指令。一個人小聲嘟噥:「那是我媽。」另一個人也說:「那是我小妹。」還有人發現了自己的孩子……我母親總是圍著一條白頭巾。她個子高,所以大家常常最先認出她。往往我自己還沒有看見她,別人就告訴我:「你媽媽在那兒……」

射擊命令一旦下達,你就必須開槍。在那個關頭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朝哪兒開槍了,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緊緊盯住那條白頭巾——看看媽媽是活著,還是倒下了?那條白頭巾很顯眼……只要槍聲一響,鄉親們和敵人都向四處跑開,也就會有人被擊中倒下。如果我沒有弄清楚媽媽是否還活著,就會一連數天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直到聯絡員從村裡回來,告訴我媽媽還在,我才又恢複正常。就是這樣,直到下一次伏擊,再經歷一回。這種事要是擱在今天,我是怎麼也受不了這種刺激的。可當時我非常仇恨法西斯,就是這種仇恨,支撐我挺了下來……

直到現在,我的耳邊還時常出現一個小孩子的慘叫聲,一個被扔到井裡的孩子的叫聲。您哪裡聽到過那種聲音啊?那孩子被扔進井裡時,尖聲凄厲,簡直像是從地獄裡,像是從陰曹地府傳出來的聲音。那已經不是孩子的喊叫聲,甚至不是人的聲音了……還有,誰看到過一個年輕小夥子被鋼鋸活活鋸成幾段?……那是我們的游擊隊戰友……從那以後,我每次執行任務,心裡就只有一個念頭:殺敵報仇,有多少殺多少,用最無情的方法消滅他們!我一看到法西斯俘虜,就想活活掐死他幾個。用我的雙手掐死他們,用我的牙齒咬死他們。我都不想開槍擊斃他們,這種死法對他們太便宜了。我不想用武器,不想用槍去殺死他們……

在法西斯逃跑之前,這時已經是1943年,他們槍殺了我母親……我媽媽就是這樣的人,在臨死前還在為我們祝福:

「堅持下去,孩子們,你們應該活下去。就是死,也不能隨隨便便地死……」

媽媽並沒有說什麼豪言壯語,她說的只是普通女人說的話。就是想我們能活下去,並且要讀書學習,特別是學習。

跟她一起關在囚牢里的婦女後來告訴我,每次母親被押出去時,都請求她們:「噢,姐妹們,我只有一件事掛在心上,如果我死了,請照顧我的孩子們!」

所以,待戰爭過後,當我回到老家時,母親的一位難友便把我帶到她家去生活——雖然她也還要養活兩個小孩子。法西斯把我們家的茅屋燒掉了,我弟弟犧牲在游擊隊里,媽媽被槍殺,爸爸還在前線打仗。爸爸從前線回來時,滿身的傷、滿身的病,沒有活多久也去世了。就這麼一大家子人,到頭來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母親這位難友自己也很窮,再加上兩個很小的孩子。因此我決定離開她,隨便到什麼地方去。她哭著,不肯放我走。

我得知母親被敵人槍殺後,變得神志不清,心智恍惚,常常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一定要找到她的屍體……敵人槍殺她們後,把屍體埋在一個很深的防坦克壕里,又用推土機在上面碾過。人們在現場指給我看,媽媽當時站在什麼地方,我就跑過去用雙手挖了起來,找出了好幾具屍體,我憑著媽媽手上的一枚戒指認出了她。看到這枚戒指,我大叫一聲,就不省人事了。幾個女人把母親的屍體抬回來,用罐頭盒舀水洗凈她的身子,安葬了。我現在還保存著那個罐頭盒。

一連幾夜,我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擺脫愧疚:媽媽都是因為我才死的啊。可是,也不全是因為我……如果我因為擔心自己的親人而不去抗敵,如果另一個人也這樣想,如果第三個、第四個人也都這樣,那就不會有今天的一切。我決意讓自己忘記,忘記媽媽向我們走來時的情景,忘記聽到命令的那個瞬間……可是我確實朝她那個方向開過槍,我忘不掉她的白色頭巾……您絕不能想到,這種感受是怎樣讓人痛不欲生。時間愈久,愈是苦不堪言。

有時在深夜裡,窗外突然有年輕人的笑聲和說話聲傳來,我都會嚇得亂打哆嗦,剎那間以為這是孩子的哭喊聲、孩子的慘叫聲。有時我突然從夢中驚醒,覺得喘不過氣來,一團焦煳味堵住心口……您不知道人肉燒焦是什麼氣味,特別是在夏天,那是一種叫人毛骨悚然的甜絲絲的味道。我如今在區政府的工作就是,如果哪兒著了火,就必須趕到現場搬走文件。可是如果聽說是農場失火,有牲畜燒死了,那我是說什麼也不會去的。我不能夠去,因為那會使我回憶起過去……那種味道,就像被燒焦的人肉的味道……有時深夜醒來,也會跑去取香水,因為我覺得空氣中也有這種氣味,到處都是……

我很長時間不敢結婚,不敢要孩子。因為我害怕如果突然又爆發戰爭,我還是要上前線,那我的孩子怎麼辦?現在我喜歡閱讀有關人死之後的書籍,死後的世界是怎樣的?我在那邊會與誰相遇?我是多麼希望,但又如此害怕見到我的母親。年輕的時候是不怕,但是現在年齡大了……

——安東尼娜·阿列克謝耶夫娜·康德拉紹娃

(貝托施地區游擊旅偵察員)

我最強烈的體會是,一看到德國鬼子,就好像在被人毆打,整個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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