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讓我只看他一眼……」

現在要說關於愛情的故事了……

愛,是戰爭中唯一的個人隱私。其他一切都是共同問題,連死亡也不例外。

對於我來說,什麼是出乎意料的?就是她們談論死亡比談論愛情更直白。她們總是不把有些話說到底,好像在防止什麼,每次都在某個界限處停住,警惕地守著底線。在她們之間似乎有個默契:不能再說,帷幕落下。她們到底要防止什麼?我明白,是要防止戰後的怨氣和誹謗。這就是她們戰後的遭際!戰爭結束後,她們自己還有另一場戰爭,可怕的程度並不比她們剛剛走出的那場戰爭輕。如果有誰敢於把實話說到底,或者脫口而出、大膽地表白,她總會在採訪結束時堅決懇求「請給我改一下姓氏吧」,或者「目前還是不要公開說出這些故事吧,太不中聽了」……但我聽到了更多的浪漫和悲劇。

當然,這些都不是全部的生活,也不是全部的真相,但是她們自己的真實。就如同一位戰地作家所坦承的:「那是一場該詛咒的戰爭,它奪去了我們最好的時光!」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密語,這就是他們生命的同一箴言。

但不管怎樣,戰場上的愛,與死神毗鄰的愛,它到底是什麼樣子?……

魔鬼女人和五月玫瑰

這場戰爭奪走了我的愛……我唯一的愛……

德寇轟炸城市時,尼娜姐姐跑來和我道別。我們都已經想到,彼此不會再見面了。她對我說:「我想去當衛生員,但是我在哪裡會找到他們呢?」我現在還記得那情景:我望著她,當時是夏天,她穿著一件薄薄的短裙,我看到她左肩的脖子附近有一塊胎記。她是我的孿生姐姐,但我卻第一次看到她有胎記。我一邊看著她一邊想:「我對你是無所不知的。」

感覺就是這樣敏銳……愛情也是這麼敏感……心都會跳出來……

所有人都撤離了明斯克。大路遭到轟炸,我們只好從森林裡走。不知哪兒有女孩子在喊叫:「媽媽,戰爭來了!」我們的部隊已經撤退了。我們走在寬闊的田地間,黑麥正在抽穗,路邊上是低矮的小農舍。已經到了斯摩棱斯克……在路邊站著一個女人,看上去她比自己的小房子還要高,她穿著一身亞麻衣服,上面綉著俄羅斯民族的圖案。我們的士兵走過時,她就把雙臂在胸前交叉並深深鞠躬,一邊鞠躬一邊說:「讓上帝保佑你們返回家鄉。」您知道,她向每個人都鞠躬,並說著同樣的話。聽到她的話,所有的戰士都流出了眼淚……

我在整個戰爭期間都記著這個女人……而另一件事情發生在德國,那時我們已經在追擊德國人。到了一個小村莊……有兩個戴著便帽的德國女人坐在院子里喝咖啡,彷彿根本沒有發生過戰爭……我當時就想:「我的上帝啊,我們都被炸成了碎片,我們的人在地底下求生,我們的人在吃草根,而你們卻坐在這裡悠閑地喝咖啡。」附近就是我們的汽車,我們的戰士在趕往前線,她們卻在喝咖啡……

後來我回到了我們的國土上……我看到了什麼?看到一個村子只剩下一個烤麵包爐,一個老人坐在那裡,身後是他的三個孫子,看得出來他的兒子和兒媳都失去了,還有一個老婦在低頭生爐子。牆上掛著一件羊皮襖,看來他們是剛從森林裡回來的,在那個烤爐內其實什麼都沒有。

感覺就是這樣敏銳……愛情是這麼強烈……

我們的列車停了下來。我不記得因為什麼,要麼是在修復道路,要麼是在更換機車頭。我和一個護士坐在一起,附近有兩個我軍的士兵在煮粥。這時候不知從哪裡出來了兩個德軍俘虜,朝我們走過來,向我們討吃的。我們有麵包,就拿出一個麵包,掰開給他們。那兩個煮粥的俄軍士兵看到了,就在議論:

「瞧瞧啊,還有這樣的醫生,把麵包送給我們的敵人呢!」接下來他們越發起勁地說,她們哪裡知道真正的戰爭啊,都是待在醫院裡,她們沒有打過仗……

可是過了一會兒,又有另外一些德國俘虜來到熬粥的戰士旁邊。那個剛剛指責過我們的士兵對一個德國大兵說:「什麼,想吃東西?」

德國俘虜兵就站在那兒,一言不發地等著。另一個我們的士兵就遞給自己同志一個整個兒的麵包:「好吧,你切給他吧。」

那個士兵就把麵包切成片。幾個德國兵都拿到了麵包,還站在那兒不動,眼睛直看著鍋里熬的粥。

「好吧,」我們的士兵又說,「給他們一碗粥吧。」

「可以,但是粥還沒有熬好呢。」

您聽聽,他們說的什麼啊?

那些德國大兵好像也明白俄語似的,還站在那兒等待。我們的士兵在熱粥里加了一些黃油,然後就給德國兵倒滿了他們的鐵罐。

您這就看到俄羅斯士兵的心腸了吧。他們雖然指責我們,但自己也把麵包給了俘虜兵,還有粥,而且還給加了些黃油。這都是我記得的……

感覺就是這樣敏感……也是這麼強烈……

戰爭結束多年後,那一次我要去療養,那時正巧發生了加勒比海危機,世界又變得不安定了。已經準備好出發,手提箱裝滿了,衣裙和襯衫都摺疊得整整齊齊。還有什麼不能忘記的?對,我又找出一個文件袋,從裡面拿出自己的軍人身份證。我心想:「不管發生什麼情況,我都可以隨時找到當地的兵役委員會。」

已經航行在海上,我悠閑地休息,在甲板散散步,在餐廳吃飯時和同桌旅客聊聊天,告訴人家我為什麼來乘船,而且還隨身攜帶了軍人身份證。我這樣對人說,並沒有任何想法或炫耀的意思。餐桌上有個男人得知我的身份,興緻勃勃地說:「再沒有別人了,只有我們的俄羅斯女人,在外出療養時還隨身帶著軍人身份證,認為如果發生情況,她立即就可以去兵役委員會。」

我還記得他那個熱情勁兒和喋喋不休的誇獎。他看著我的那種目光,就像我丈夫那樣子……

不好意思,我說了太長時間……我無法說得有條有理。我的想法一直很跳躍,感情用事……

我是和丈夫一起上的前線,兩人同行。

很多事情都忘記了,但我還記得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

那次戰鬥結束了……安靜得難以置信。他用雙手撫摸著青草,草很柔軟……就那樣看著我,看著我……用那樣的眼光……

還有一次,他們分成小組出去偵察。我們等了他們兩天……兩天兩夜沒有睡覺。後來禁不住打了瞌睡,醒來時他正坐在身邊看著我。他對我說:「躺下睡吧。」我說:「捨不得睡。」

感覺就是這樣敏銳……愛情也是這麼敏感……心都會跳出來……

很多事情我都忘記了,幾乎全都忘記了。但我認為不會忘記,永遠不會忘記。我們已經在通過東普魯士,大家都在談勝利。可是他卻犧牲了……瞬間就死了……因為一個彈片……當場死亡,只有一秒鐘時間。聽說他們把他帶回來了,我跑了過去……緊緊地抱住他,不讓別人把他帶走埋葬。戰爭中下葬很快:當天犧牲,如果仗打得快,就立即把死者收集起來,從四處歸到一起,挖一個大坑就掩埋了,戰友們長眠在一起。還有一次就是掩埋在沙中,如果長時間看著那個沙丘,會感覺它正在移動,正在顫抖。為什麼沙丘在動?我的感覺是因為在那裡面還有活著的人,他們不久前還是活生生的啊……現在我依舊能看到他們,能跟他們交談……我不相信他們死了……我們大家朝夕相處,怎麼相信他們突然間已經長眠在那兒了……他們去哪兒了?

我不許他們馬上掩埋我的丈夫,我想和他再過一個夜晚。我就坐在他身旁,看著他……撫摸著他……

第二天早上我拿定了主意,要親自把他帶回老家。這是在白俄羅斯,家鄉在幾千公里以外,而且一路上都在打仗……兵荒馬亂……大家都以為我是悲傷過度精神失常了:「你需要冷靜下來,你一定要睡一會兒。」不行!我不能丟下他!我從一個將軍找到另一個將軍,一直找到了方面軍司令羅科索夫斯基。起初他拒絕了……這個女人太不正常了吧!我們有多少戰友都被掩埋在無名烈士墓中,都長眠在他鄉異地了……

我又一次去向他請求:「您想要我給您跪下嗎?」

「我很理解您……可是他已經死了……」

「我沒有為他生過孩子,我們的房子被燒毀了,甚至連照片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如果我把他帶回老家,至少還能留下一座墳墓。我在戰後也好知道應該返回哪裡啊。」

司令沉默不語了。他在辦公室來回踱步。

「您也曾經愛過吧,元帥同志?我不是埋葬我的丈夫,我是在埋葬愛情。」

他繼續沉默。

「那麼我也想死在這裡。沒有了他,我為什麼還要活著?」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走過來,吻了吻我的手。

就這樣,上級專門為我派出一架專機。我上了飛機……抱著他的棺木,我失去了知覺……

——葉芙羅西尼亞·格里戈里耶夫娜·博列尤斯

(大尉,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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