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需要軍人……可我也還想做美女」

幾年來已經記錄下幾百個故事……匯成在我的小書架上分類擺放著的幾百盒錄音帶和幾千頁列印紙。我全副身心都沉浸於傾聽,著迷於閱讀……

戰爭世界中讓人難以想像的一面,越來越多地向我打開。我以前從來沒有問過自己這些問題:怎麼能夠在髒亂不堪的戰壕里睡了那麼多年,或者長年累月穿著氈靴和軍大衣,圍著篝火睡在裸露冰冷的地上。在夏天她們既不穿連衣裙,也忘記了高跟鞋和鮮花,不但從不唱歌跳舞,甚至連笑也不會了……那時候她們只不過是十八到二十歲的姑娘!我曾經習慣性地以為,女性生活方式在戰爭中是沒有立足之地的,那是兒女情長的禁區,絕不可能出現。但是我錯了……很快地,我在最初幾次採訪中就發現了:不管女人們講述的是什麼故事,哪怕是說到死,她們也絕不會漏掉美的話題(是的!),這是她們之所以存在的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她躺在棺材裡這麼漂亮……就像一個新娘……」(A.斯特洛采娃,步兵)「上級要授予我一枚獎牌,但我的軍服實在太舊了。我就用紗布給自己縫製了一個小領子,看上去白白的……讓自己感覺到在那一刻我是多麼漂亮。可是當時根本都沒有鏡子,我連自己是什麼樣子也看不到。所有的一切都被炸爛了……」(H.葉爾馬科娃,通信兵)她們既開心又很願意講述自己還是天真女孩時的小心眼、小秘密,還有些不被外人所知的特徵,因為在男人化的戰場生活中和男性化的戰爭事業中,她們依舊想保持住自己的本色,不改變自己的自然屬性。雖然已經過去了四十多年,她們的記憶中還是令人驚訝地保存著大量戰時生活的瑣事、細節、口吻、顏色和聲音。在她們的世界中,生活習慣與生存條件是緊密相連的,生存過程本身就具有自我價值,她們回憶戰爭就像回憶一段生命時間。和生活本身一樣,沒有什麼驚人之舉,但我卻不止一次從她們的對話中發現渺小如何擊敗了龐大,甚至擊敗了歷史。「好可憐,我只有在戰爭中才是美的……我在戰場上度過了最好的年華,當時我真是光彩照人呢。戰後,我很快就老了……」(安娜·加萊伊,自動槍手)

隨著歲月長河的流逝,有些東西突然強化起來,另一些則不斷減弱下去。強化出來的是隱秘的人性,對我而言,人性的力量越來越強大,最令人好奇,甚至對於人們本身而言,人性也成為更加有趣味的、與生活更加密切的東西。人性能夠擊敗非人性,僅僅就因為它是人性。「你不要害怕我流淚。不要可憐我。就讓我難過吧,但我很感激你,讓我記起了自己的年輕時代……」(K.C.吉洪諾維奇,中士,高射機槍手)

我還是不了解這場戰爭,甚至沒法去猜測它……

男人的靴子和女人的帽子

我們就像鼴鼠一樣住在地底下……但姑娘家的一些小擺設、小玩意兒卻一直保存著。春天到了,折下幾根柳枝插起來,心情就愉快不少。因為明天你就可能不在人間,看到這些婀娜的柳枝就會想起我們自己,提醒自己,記著自己……一個姑娘收到了家裡寄來的毛料衣裙,我們大家都很羨慕,雖然軍隊里是不允許穿個人衣服的。我們的司務長,他還是個男人呢,卻喜歡嘮嘮叨叨:「要是給你寄來一張小床單也好啊,那倒是更有用處呢。」確實,我們連床單和枕頭都沒有,都是睡在樹枝和稻草上面。但我自己也偷偷藏著一副耳環,每到夜裡我就戴上耳環睡覺……

當我第一次被震傷後,耳朵聽不到聲音,嘴巴也不能說話了。我對自己發誓:如果我的嗓音不能夠復原,我就一頭扎到火車輪下算了。我是那麼喜歡唱歌,突然卻失聲了怎麼行。幸好,後來我的聲音又回來了。

這下我可高興了,還把耳環也戴上了。上崗的時候,我高興得大聲喊起來:

「上尉同志,哨兵某某向您報告……」

「這是什麼?」

「什麼什麼?」

「你給我離開!」

「怎麼了?」

「立即脫掉耳環!這算是什麼軍人?」

上尉長得非常英俊,我們所有的女孩都有點為他痴迷。他常對我們說,戰爭期間需要的是軍人,只是軍人。當然是需要軍人……可是我也還想做美女嘛……整個戰爭期間我都很害怕,生怕腿受傷,我有一雙美麗的長腿。對於男人來說,這又算什麼啊?他們就不那麼害怕,就算喪失了雙腿,反正他們都是英雄,照樣可以做新郎!而一個女人如果瘸了腿,那她一生的命運就算是定了。女人的命運啊……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謝洛克娃

(中士通信班長)

整個戰爭期間我都很樂觀……我覺得必須儘可能多地開口去笑,因為女人就應該有光彩。在上前線之前,一位老教授這樣教我們:「你們應該對每一個傷員說你愛他,最有效的靈丹妙藥就是愛。愛能救人,給人活下去的力量。」傷員躺在那裡,他疼痛得忍不住哭出來,而你對他說一句:「我親愛的,我的寶貝……」要是對方問你:「你愛我嗎,小妹?」(他們對我們這些年輕女孩都叫小妹。)我們就回答:「當然,我愛你。但你要快點好起來哦。」傷員們可能因為太痛苦而開口罵人,但是我們絕不能。一句不禮貌的話語都會使我們受處罰被關禁閉。

很困難……當然很困難……比如當身邊清一色都是男人,你還要穿裙子爬上車的時候。專用救護車是高高的大卡車,你必須要爬到最上面去!你試試看……

——維拉·弗拉季米洛夫娜·謝瓦爾德舍娃

(上尉,外科醫生)

上級讓我們上了火車,是貨車車廂……我們只有十二個女生,其餘全部都是男人。火車行進了十到十五公里就停下了。但就是這十到十五公里,讓我們陷入尷尬的僵局。既沒有水又沒有廁所……你明白嗎?

男人們在停車附近燃起了篝火,脫下衣服,一邊抓虱子,一邊烤火。我們能去哪裡呢?我們得跑到一些背靜的地方去換衣服。我穿的是一件針織毛衣,虱子鑽在每一個縫隙中、每一毫米的毛衣小孔里。看一下就感到噁心:頭虱、體虱和陰虱,我身上全都有了……但我不能和男人們待在一起……怎麼能和男人一起烤火除虱子呢……丟死人了。我乾脆就扔掉了毛衣,只穿著一件裙服。不知道在哪個車站,有個不認識的女人脫下一件上衣給我,還有一雙舊鞋子。

又乘了很長時間的火車,接下來還步行了很長一段時間。冰天雪地啊。我一邊走一邊不住地照鏡子:我沒有被凍傷吧?可是到了晚上,我就發現臉頰凍傷了。在這之前我啥都不懂……我聽說臉頰凍傷時,都是白色的。可是我的臉卻是通紅通紅的,很好看。我就想,既然還挺漂亮,不如就這樣凍一凍吧。可是第二天就變成黑色了……

——娜傑日達納·瓦西里耶夫娜·阿列克謝耶娃

(列兵報務員)

我們當中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有一次我們去洗澡,澡堂附近有一個理髮館。於是我們就走了進去,互相看著,給眉毛和嘴唇化了一番妝。結果軍官訓斥了我們一頓:「你們是打仗還是跳舞來了?」我們大家都哭了整整一夜,把妝都塗抹掉了。第二天早上起來,軍官又走來走去對每一個女兵重複說:「我需要的是戰士,而不是淑女名媛。美女在戰爭中是活不下去的。」真是位非常嚴格的指揮官。而在戰爭之前,他是一個數學老師……

——阿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謝列格

(下士,航空氣球員)

我覺得我走過了兩個人生,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人生……

我一進學校就開始講軍事紀律:除了上課就是走隊列,在宿舍里一切也都按章行事,對我們女孩子沒有任何寬容。一天到晚就是聽到:「別說話!」「誰在偷偷說話?」可是每到晚上,我們就急著要坐下來縫衣繡花……女人嘛,反正就是這點記性……任何時候都放不下。我們已經背井離鄉,沒有家務事可做,某種程度上就不是女人了。上級只給我們一小時休息:還只能坐在列寧主義學習室里寫信,也可以自由地站著交談一會兒,但是不許笑出聲來,更不許大喊大叫——這些統統都是紀律。

能唱歌嗎?

不,不能。

為什麼不能唱歌?

有規定的。必須是集合列隊時上級下令唱歌,才可以唱。要聽命令:「開始,唱歌!」

其他時候就不能唱歌?

不行。這不符合規定。

這很難習慣吧?

我覺得我根本就不可能習慣。你僅僅來得及睡覺,而且還常有緊急集合:「馬上起床!」就像風一樣把我們吹下床來。你開始穿衣服,可是女人的衣物總比男人要多,手忙腳亂的。最後就把腰帶拿在手裡急忙跑到存衣室去,再邊跑邊穿大衣衝進武器庫,在那裡把挖掩體的鐵鏟套上套,固定在皮帶上,再掛上子彈盒,扣緊腰帶。然後背起步槍,一邊跑一邊扣上槍栓,沿著樓梯從四樓跑下去,簡直可以說是滑下去的。最後急急忙忙站到隊列里。一切都必須在幾分鐘內完成。

在前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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