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還記得這雙眼睛……」

搜尋還在繼續……不過這一次我不需要遠行……

我在明斯克居住的那條大街,是用蘇聯英雄瓦西里·扎哈羅維奇·科爾日的名字命名的。他參加過國內戰爭,又是西班牙戰爭的英雄,後來是偉大衛國戰爭中的游擊隊領導人。每個白俄羅斯人都讀過關於他的書,就是在中學課本上和電影中也有他。他是白俄羅斯的傳奇。雖然我無數次地在信封和電報紙上寫過這個名字,卻從來沒有把他作為一個現實的人去想過。神話早已取代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成了他的雙胞胎。可是這一次,我是懷著嶄新的感受走在這條大街上的:我乘了半個鐘頭電車趕到市區的另一邊,專程去看望他的女兒和妻子,英雄的兩個女兒也都曾經在前線作戰。我眼中的傳奇神話變活了,變成了凡人的日常生活,降落到了人間,宏大變成微小。不論我喜歡仰望天空還是眺望海洋,只要從顯微鏡中看,每一粒沙子都要比我大得多,一滴水中可見大千世界,我從戰爭中發現了深刻得難以估量的個人生活。當宇宙與個人的維度同樣都是廣闊無邊的時候,又怎能把小稱之為小,把大稱之為大呢?我早已經區分不開它們。對於我來說,一個人是如此豐富而複雜,他可以包含一切,也可以失去一切。

我找到了正確的地址,這又是一幢龐大而笨拙的高層建築,我走進第三個門洞,按了第七層電梯按鈕……

他的小女兒給我開的門,她叫季娜依達·瓦西里耶夫娜,那寬寬的黑眉毛和直率坦誠的目光,一如照片上她的父親。

「請進吧,我們正等著您呢……奧麗雅姐姐今天早晨才從莫斯科趕來,她常住那邊,在盧蒙巴各民族友誼大學教書。我們的媽媽住在我這裡。瞧,我倒要感謝您使我們家人相聚了。」

這兩姐妹,奧爾佳·瓦西里耶夫娜和季娜依達·瓦西里耶夫娜,都曾經在騎兵連里當過衛生指導員。她們並排坐在一起,但眼光都望向她們的母親,菲奧多西雅·阿列克賽耶夫娜。

母親先開腔了:

「敵人轟炸我們這兒時,到處是一片火海……政府安排我們往後方疏散……我們跋涉了很長時間,才走到斯大林格勒。婦女兒童繼續往後方撤,男人就迎頭向前方趕。收割機司機和拖拉機司機們都上了前線,所有卡車司機也都開上了前線。我記得有一次,一個人在車上站了起來,沖著我們喊:『母親們,姐妹們!你們到後方去吧,多打些糧食,支援我們打敗敵人!』這時,全車的人都摘下自己的帽子,向我們致意。而我們出來時唯一來得及帶著的,就是我們的孩子。我們就把孩子們舉起來,有人捧在手上,有人抱在胳膊里。那人還在朝我們喊著:『母親們,姐妹們!你們到後方去吧,多打糧食……』」

這以後,在我們談話的整個過程中,菲奧多西雅·阿列克賽耶夫娜再沒有插一句話。女兒們時不時地輕輕撫摸她的雙手,安撫媽媽。

我們那時住在明斯克……我只有十四歲半,奧麗雅十六歲,弟弟廖尼亞十三歲。那幾天,我們剛好要送奧麗雅去少年兒童療養院,父親也想和我們一起去趟鄉下,看看他的親戚……可是這天夜裡他實際上沒在家過夜。他白天在州黨委會辦公,深夜人們把他叫走,到早晨才回家來。他跑進廚房,匆匆吃點東西,說:「孩子們,戰爭爆發了,你們哪兒也別去,等著我……」

到了夜裡,我們離開了家。父親有一件他最珍貴的西班牙戰爭紀念品——一支獵槍,很名貴,帶彈夾。這是對他勇敢作戰的獎勵。他把獵槍交給哥哥說:

「你是家裡最大的孩子,已經是男子漢了,應該照看好媽媽和妹妹……」

在整個戰爭期間我們一直珍藏著這支獵槍。家裡值錢的東西全都賣掉了,或者換了糧食。可是這桿獵槍卻始終保存了下來。我們不能同它分開,它寄託著我們對爸爸的懷念。爸爸又把一件大羊皮襖扔到我們車上,這是他最保暖的一件衣服。

在車站上,我們換乘了火車,可是還沒有到戈麥爾,就遭到敵機的激烈掃射。上面下令:「統統下車,到樹叢里去趴下!」掃射結束後……先是一陣寂靜,接著就是一片哭聲……大家都朝火車跑過去……媽媽和小弟弟及時鑽進車廂,而我就落在了下面。我很害怕……真的好怕!我從來沒有一個人留下過。突然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覺得自己那段時間甚至突然失語了……啞巴了……有人問我什麼,我卻說不出話來……後來我就緊跟著一個女人,幫助她,她是個醫生。大家叫她「大尉醫生」。我就隨著她的衛生部隊一起出發了。他們給我吃給我喝,但很快就想起一件事,問我:「你多大了?」

我知道,要是我說實話,他們就會把我送到哪個兒童收容院去。我馬上就想到了。可是我再也不願離開這些有能力的大人,我想和他們一樣去打仗。那時我們總是不斷地得到保證,父親也常說,我們就要打到敵人老家去了,目前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戰爭很快就會勝利結束。既然如此,我怎麼能不參加呢?我那時的想法也太天真了。於是我回答他們,說我十六歲了,這樣他們才正式收留了我,派我去受訓。我在訓練班學習了四個多月,除了學習,大部分時間是照料傷員。我習慣了戰爭……當然是需要逐漸習慣的……我不是科班出身,而是衛生營里訓練出來的。我們撤退時,帶了很多傷員。

我們不能走大路,因為大路常常遭到轟炸和掃射。我們只能走沼澤地,走羊腸小路,而且三五成群,分散前進。只要什麼地方集合了許多人,就是說,那裡要進行戰鬥了。就這樣走啊,走啊,走啊。我們路過了大片田野,地里莊稼多好啊!我們走著看著,踩踏著無人收割的黑麥。那是前所未有的豐收年景,莊稼長得很高很高。綠油油的青草、明晃晃的陽光,可是地里卻躺著死人,凝著血……死人當中也有活人。樹木燒黑了……火車站被炸毀了……在熏黑的車廂上,掛著燒焦的屍體……我們就這樣走到了羅斯托夫。在那兒又遇上一場轟炸,我受了傷。當我恢複知覺時,已經在火車上了。這時迷迷糊糊聽到一個烏克蘭老兵在訓一個年輕人:「你老婆生孩子的時候,她沒哭,你倒哭了。」他回過頭,看到我已經睜開了眼睛,就對我說:「你哭幾聲吧,孩子,哭幾聲吧。哭哭,心裡好受些。你是可以哭的。」我想起了媽媽,於是哭了起來……

出院後,上級安排我休個什麼長假。我就想方設法去找媽媽。媽媽也在四處找我,而奧麗雅也在找我們。真是奇蹟!我們竟然通過莫斯科的一些熟人找到了彼此。我們都往熟人的地址寫信詢問,這樣就找到了。真是神奇啊!媽媽住在斯大林格勒郊區的一個集體農莊里。我也到了那兒。

那是1941年年底……

他們怎麼過活呢?弟弟廖尼亞已經開上了拖拉機,他還完全是個孩子,才十三歲。他起先是當耕播助手,拖拉機手全都上了前線後,他便當了拖拉機手。他白天黑夜不停地工作,媽媽擔心他會困得睡著,一頭從拖拉機上栽下去,便常常到拖拉機上去看他,或跟他並排坐在一起。媽媽和廖尼亞睡在別人家裡的地板上……都是穿衣睡覺,因為沒有任何可以蓋的東西。這就是他們的生活……不久,奧麗雅也來了,她被安排當會計員。但她給兵役委員會寫了信,申請上前線,可她的申請一直沒被批准,於是我們決定(那時我已經是有戰鬥經驗的人了)兩人一起到斯大林格勒去,到那兒設法混進一支部隊。我們哄騙媽媽,安慰她說,我們到庫班去投靠爸爸的朋友,那兒是個富有的地方……

我有一件舊軍大衣、一件軍便服、兩條長褲。我給了奧麗雅一條長褲,她什麼都沒有。一雙長筒靴我們兩人可以輪流穿。媽媽用純羊毛線給我們織了一雙既不像襪子,又不像鞋子的東西,但穿上很暖和。我們倆步行了六十公里,到了斯大林格勒。二月天,饑寒交迫,我們冒著嚴寒行走:一個人穿長筒靴,一個人穿媽媽做的那種便鞋,然後再調換。媽媽給我們路上準備的吃的東西是什麼?是用骨頭湯做的肉凍和一些乾糧。我們一路真是餓壞了……只要一睡覺做起夢來,就都是夢見吃的東西。在夢裡,一個個大麵包就在我頭頂上飛來飛去。

我們到了斯大林格勒,可是那裡的部隊都不理睬我們,根本沒人願意聽我們講話。於是我們決定,就像我們哄媽媽的那樣,真的到庫班去,按爸爸給的地址去找熟人。我們鑽進了一輛貨車:我穿著軍大衣坐在車上,奧麗雅就鑽到貨架底下。然後我們換穿大衣,我再爬到貨架底下去,讓奧麗雅坐在外面,因為軍人是沒人管的,而我們手裡連一分錢也沒有……

我們到了庫班……真是幸運……找到了爸爸的朋友。在那裡我們得知,哥薩克志願軍,即第四哥薩克騎兵軍成立了,後來又被命名為近衛軍,全是由志願者組成的。在這支部隊里,年齡參差不齊:有曾經在布瓊尼和伏羅希洛夫率領下衝鋒陷陣的老哥薩克,也有年輕人。他們接收了我和奧麗雅。我至今都不知道為何那麼順利,大概因為我們反覆地懇求吧。反正我們也無處可去,我們被編入一個騎兵連。每個人都發到了軍裝和馬匹。自己的馬必須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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