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經不是我了……」

什麼是最難忘的?

最難忘的,是講述者們那種輕輕的、充滿惶惑的聲音。人們面對自身感到驚奇,面對身邊的事情感到困惑。往事如煙,早已被熾熱的旋風所遮蔽,只有驚奇困惑依舊,保存於平凡的生命中。周圍的一切都平淡無奇,唯有記憶非凡。而我也成了見證者,見證了人們回憶些什麼,如何去回憶,願意說些什麼,企圖忘卻什麼,或者想把什麼拋棄到記憶中最遙遠的角落中去;我見證了他們如何掩飾自己,又如何絞盡腦汁地搜索詞語,想要重新恢複那些已然泯滅,但在遠距離中仍然能夠獲得充分意義的希望,看清和明白他們在當時當地沒能看清、沒能明了的一切。他們反覆審視自己,再次認識自己。他們往往已經變成了兩個人:當時的人和現在的人,年輕人和老年人,戰爭時期的人和戰爭之後的人。戰爭已經結束很久了。我一直甩不掉那樣一種感覺:從一個人身上,我同時在傾聽兩種聲音……

也是在那裡,在莫斯科,在勝利日,我見到了奧爾佳·雅柯夫列夫娜·奧梅爾琴科。女人們都穿著春天的裙服,圍著色澤鮮艷的圍巾,唯獨她依舊穿著全套軍裝,身體高大而健壯。她既不說話也不哭泣,一直沉默不語,可這是一種異樣的沉默,其中包含的語義比說話還要多。她彷彿一直在與自己說話,已經不需要與任何人交談。

我上前去和她彼此做了介紹,後來我就到波洛茨克去拜訪她。

在我面前又翻開了一頁戰爭篇章,面對這一篇章,任何想像力都會相形見絀……

這是媽媽的護身符……媽媽想讓我跟她一道撤退,她知道我會鑽到前線去的,於是把我綁到一輛大車上,車上堆放著我們家的東西。可是我悄悄扯斷繩子,逃走了,那繩子我至今還保留在身邊……

大家坐車的坐車……跑路的跑路……我往哪兒去?怎麼才能到達前線?在路上我遇到了一群姑娘,其中一個人說:「我們家離這兒不遠,去找我媽媽吧。」我們是在深夜摸到她家的,輕輕敲了敲門。她媽打開門,見了我們破衣爛衫、邋遢骯髒的樣子,喝了一聲:「站在門口別動!」我們只好站住。她拖過來幾口大鍋,把我們剝了個精光。我們最後用爐灰洗了頭髮(那時已經沒有肥皂了),才爬到火炕上,美美地睡了一大覺。早上,這姑娘的母親燒好了菜湯,用麩皮和馬鈴薯和在一起烤出了麵包。在我們看來,這麵包是多麼可口,菜湯又是多麼鮮美!我們就這樣在她家住了四天,她母親供我們吃喝。她給我們吃得並不多,說是怕我們吃多了會撐死的。第五天,她說:「你們走吧。」我們剛要出門,女鄰居敲門進來了。我們又坐回到炕頭上,她母親伸出一個指頭示意,要我們別作聲。她甚至對鄰居都不敢承認女兒回來了。她逢人就說女兒在前線。這是她的女兒,獨生女兒,可她並沒有捨不得自己的親骨肉。她不能原諒女兒還沒打過仗就跑回家來的恥辱。

這天深夜,她把我們叫起來,塞給我們幾包吃的,擁抱了每個人一遍,挨個兒說:「你們走吧……」

那她連自己的女兒都不想要了?

不,她吻了女兒一下,說:「你爸爸在打仗,你也去打仗吧!」

在路上,這個姑娘告訴我,她是個護士,是從包圍圈裡逃出來的……

我在各地遊盪了很久,最後到了唐波夫市,被安排在醫院工作。醫院的生活條件挺好,我在長期挨餓後,身體一旦恢複健康,便胖了起來。年滿十六歲時,上級告訴我,可以像其他護士和醫生一樣,給傷員獻血了。於是我開始每月獻一次血。醫院經常需要幾百升的血量,總是不夠。我一次就獻血五百毫升,後來每月獻血兩次,每次半升。我得到了作為輸血者的配給:一公斤糖、一公斤碎麥米,還有一公斤灌腸,讓我恢複體力。我和護理員紐拉大嬸很要好,她養了七個孩子,丈夫在戰爭初期就犧牲了。大兒子才七歲,常常由他跑去領食品,結果把食品卡弄丟了。於是我就把我的輸血配給品送給他們一家人。一次,醫生對我說:「讓我們記下你的姓名地址,說不定你的輸血對象會突然來找的。」我就把姓名地址寫在一張小紙片上,裝進一個大玻璃瓶。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大約有兩個月,有一天我值班回來,進到宿舍里剛剛躺下要睡覺,別人把我拽了起來:

「快起來!快起來!你哥哥來看你了。」

「什麼哥哥?我沒有哥哥呀!」

我們宿舍在頂樓,我趕緊跑下樓梯,只見一個年輕帥氣的中尉正站在門口。我問:

「誰找奧梅爾琴科?」

他回答:

「是我。」說著還把一張小紙片遞給我看,就是我和醫生填的那張,「是這麼回事……我是你的同血兄弟。」

他給我帶來了兩個蘋果、一包糖塊。那時什麼地方都買不到糖果。天哪!糖果好吃極了!我跑去向院長報告:「我哥哥來看我了……」於是院長准了我的假。中尉對我說:「我們到劇院看戲去吧。」我有生以來從未進過劇院,何況還是跟一個小夥子去。那麼英俊的小夥子,小軍官!

過了幾天,他要走了,被派到沃龍涅什前線。他來向我告別時,我只能打開窗戶向他揮手,這次院長沒準我假,因為正好進來了大批傷員。

我從未收到過任何人寫來的信,甚至沒有這種體會:收到來信,這是什麼滋味?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蓋有三角形軍郵戳的信,我拆開一看,裡面寫道:「您的朋友,機槍排長……英勇犧牲了。」就是他,我那位同血哥哥!他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從他身上能找出的唯一地址,看來就是我的地址了……他離開我的時候,叮囑我務必留在這個醫院裡,以便戰後他能夠比較容易地找到我。他擔心地說:「在戰爭中,很容易就失去聯繫的。」可是才過了一個月,我收到的竟是這封信,說他死了。這對我來說,真是太殘酷了。我的心靈受到重創……我決心全力爭取奔赴前線,為我的血報仇。我知道,我的血灑在戰場上了……

可是,上前線也不是那麼簡單的。我先後給院長寫了三次報告,到了第四次,我親自跑去找他,當面威脅說:

「如果您不同意我去前線,我就逃走。」

「那麼好吧,既然你這麼固執,我就派你去前線……」

不用問,第一次戰鬥是非常可怕的,因為你之前一無所知……天空在轟鳴,大地在顫抖,心好像被撕裂了,身上的皮肉都要綻破了。轟隆隆的巨響不絕於耳,我覺得整個大地都在顛簸搖晃,天搖地動,天崩地裂……我簡直不能忍受……我怎能忍受住這一切啊……我以為自己支撐不住了,實在恐怖極了。於是我決定,為了消除膽怯,拿出共青團團證來,蘸上傷員的鮮血,再裝進自己的衣袋裡,外面用紐扣扣好。我就用這種方式來發誓:堅持住,最重要的,是不能膽小。如果第一次戰鬥就膽小如鼠,那麼再往後我就邁不開步子了。人們會把我從前沿趕回去,弄到衛生營去。我一心想著待在前沿陣地,一心想親自看到一個德國鬼子的面孔……親自看到敵人死亡……我跟著部隊打衝鋒,穿越茅草地,草叢深及腰部……那裡已經幾個夏天沒種過莊稼了,走起路來很困難。這是在庫爾斯克戰線……

有一次戰鬥間隙,參謀長把我叫了去。司令部在一間破爛的小房子里,幾乎什麼擺設都沒有。我走進去,屋裡有一把椅子,參謀長站在那兒。他讓我坐在那把椅子上,說:

「是這樣,我每次看見你,就要想:是什麼驅使你到激戰中來的?要知道,這是打仗,人就像蒼蠅似的隨便被打死。這是戰爭!是生死血戰!讓我把你送走吧,哪怕是送到衛生部隊去也好。真的,要是乾脆被打死倒也好,可要是雖然活下來,卻沒了眼睛、沒了胳膊呢?你想過這些嗎?」

我回答說:

「上校同志,我什麼都想過了。我只求您一點:請不要把我調出連隊。」

「別啰唆了,走吧!」他沖我喊了一聲,就轉身面向窗外,嚇了我一大跳。

仗打得很苦。我參加過肉搏戰……真恐怖啊……這不像是人乾的事……拳打腳踢,用刺刀捅肚子,挖眼睛,卡對方喉嚨,折斷骨頭,又是狂吼,又是慘叫,又是呻吟,都能聽到頭骨爆裂……咯吱咯吱的響聲!無法忘掉的聲音,你聽著顱骨迸裂,骨頭折斷,變成碎片……就是對於戰爭來說,這也是場噩夢,是完全沒有人性的。如果有誰說,戰爭沒有什麼好恐怖的,那我決不饒他。當德國鬼子紛紛爬起來,把袖子卷到肘部準備行動,再有五分鐘或十分鐘,他們的強攻就要開始時,你會情不自禁地戰慄發抖……打寒戰……可這只是在沒聽到槍響之前的情形……是那樣的……而當你聽到出擊命令時,便什麼都忘了,你會和大家一道縱身躍起,向前衝擊,你就根本不覺得害怕了。可是在第二天,你會失眠,又會恐懼,會記得所有的情景、所有的細節。一想到自己可能會被打死,又會變得極度害怕。出擊過後,最好不要馬上去瞧別人的臉,那完全是另一種臉色,而不像正常人的臉。他們自己也不會抬起眼睛來互相看,就連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