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聽筒可射不出子彈……」

採訪和講述是各種各樣的……

有些是迫不及待地在電話里就立刻講開了:「我記得……一切一切都深深印在我記憶中,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另一些則是久久地拖延見面和談話:「還需要準備呢……我不想再次跌到那個地獄中去了……」瓦蓮京娜·帕甫洛芙娜·丘達葉娃就是那種長期害怕,而不願意讓別人進入她自己敏感內心的女人。幾個月來我一遍又一遍地打電話給她,有一次我們在電話里竟然聊了兩個鐘頭,終於決定了見面時間,而且就在第二天。

於是,我就來到她家……

「我們今天要吃餡餅,我從一大早就忙活開了……」女主人在門口高興地擁抱我。「我們來得及給你好好講,不過我又得痛哭一回……我早就和憂傷相伴生活了……不過今天第一件事,就是做餡餅。櫻桃餡兒的,和我們在西伯利亞時那樣。來,進來吧。

「請原諒我毫不客氣地就稱呼『你』 了,這是我們在前線的叫法:『嗨,姑娘們!你開始吧,姑娘們!』我們全都是這樣子,你已經知道……聽說過了吧。你看,我們沒有雕花玻璃器皿,我和丈夫積攢的東西,都保存在舊糖果盒子里:就是一對勳章和幾枚獎章。平時它們都擱在小碗櫥里,過一會兒我拿給你看。」她陪我走進裡屋,「你瞧,我們的傢具也都是老舊的,我們捨不得換新式的。如果物件和我們一起在家裡待得久了,它們也會產生靈魂的。我相信。」

她又給我介紹了自己的女友亞歷山德拉·費多洛夫娜·詹欽科,她在列寧格勒圍困時期是共青團工作者。

我坐到飯菜豐盛的桌子旁:哈哈,真的是西伯利亞風味的櫻桃餡餅,這是我從來沒有嘗過的。

三個女人和熱騰騰的餡餅。談話馬上開始,當然是關於戰爭。

「你可不要用問題打斷她,」亞歷山德拉·費多洛夫娜預先就提醒我,「如果她停下來,就要開始哭了。流淚之後她就會沉默不語……所以請您不要打斷她……」

我來自西伯利亞……是什麼激勵我這個遠在西伯利亞的小姑娘千里迢迢奔赴前線?西伯利亞,可是所謂的天涯海角呀!說起天涯海角,這是一位法國記者在一次採訪中對我提的問題。他在博物館裡不知怎的盯上了我,我起初還很不好意思。他到底想幹什麼?為什麼這樣看著我?最後他走了過來,通過譯員請求丘達葉娃太太接受他的採訪。不用說,我感到惶惶不安。我想,他到底要談什麼呢?他莫非是聽到我在博物館說的話了?而他顯然對這些不感興趣。我是從聽他對我說恭維話開始的:「您如今看上去還那麼年輕……您怎樣能經歷過戰爭呢?」我對他說:「這恰恰證明了,就像您正在了解的那樣,我們是在非常小的年紀上前線的。」其實很使他好奇的是另一件事:我怎麼會從西伯利亞趕去了前線,那可是天涯海角啊!「不,」我猜透了他的用意,「看來,最使您一直感興趣的是,當時是否發出了全民強行徵兵,為什麼我,一個女中學生,也上了前線?」他點了點頭,承認我說對了。「那好吧,」我說,「我這就來回答您這個問題。」我就向他講了我全部的生活經歷,就像我現在對你講的一樣……結果他聽得哭了……那個法國人他竟然哭了……最後他承認:「請不要責備我,丘達葉娃女士。對我們法國人來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比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震撼要厲害得多。我們一直在紀念一次大戰,到處都是墳墓和紀念碑。而關於你們,我們知道得太少了。很多法國人今天還以為只是美國人打敗了希特勒,特別是年輕一代人。而關於蘇聯人為了勝利所付出的代價,四年間付出的兩千萬人的生命,卻鮮有人知。還有你們所遭受的苦難,都是無法計量的。感謝您,因為您震撼了我的心。」

我母親是什麼樣子,我一點都不記得。她早就死了。父親當過新西伯利亞區委負責人,1925年,他被派往自己老家那個村子去徵集糧食。當時國家很需要糧食,而富農們卻把糧食藏起來,寧可讓糧食爛掉。我那時才九個月。母親想和父親一起回老家,父親就帶她一塊兒回來了。媽媽把我和姐姐帶在身邊,因為那時沒地方寄養我們。爸爸曾經為當地一個富農家扛過長活兒,他在晚上召集農民開會,嚇唬他從前的東家:「我們知道糧食藏在什麼地方,如果你們不自動交出來,被我們找出來的話,可就要全部沒收。」這是以革命事業的名義沒收富農的家產。

開完會之後,我家所有親戚聚在一起。爸爸一共兄弟五個,後來他們全都和我爸爸一樣,沒有從衛國戰爭中活著回來。那天晚上,親戚們坐在一起歡宴,吃西伯利亞的傳統餃子。長凳是直著朝窗戶擺放的……母親正好坐在窗前,一邊是窗戶,另一邊是父親。父親這次恰好沒有坐在窗子邊上。那時是四月份……可是在西伯利亞,這個時節還是很冷的。母親大概覺得身上冷(我是到後來長大以後才明白的),她站起身,披上父親的羊皮襖,解開胸襟給我餵奶。這時,傳來「半截槍」 的槍聲,開槍人瞄準的是我父親的羊皮襖……母親只來得及說了聲「孩子她爸」,就失手把我掉在滾燙的餃子上……那年她才二十四歲……

我爺爺後來當了本村的蘇維埃主席。他是被敵人用毒藥毒死,又扔到河裡的。我保存了一張照片,是安葬爺爺時拍的。在靈柩上方有一個挽幛,上面寫著:他死於階級敵人之手。

父親是國內戰爭的英雄,抗擊捷克斯洛伐克軍團叛亂的鐵甲列車指揮員。1931年,他被授予紅旗勳章,那時這種勳章是極少的,尤其是在我們西伯利亞,這是莫大的榮譽和尊貴。父親的身上有十九處傷,簡直沒一塊好肉了。母親曾經說過(當然不是給我講,是給親戚們講的),捷克白匪判處父親二十年苦役時,母親請求與父親見一面,當時她正懷著我姐姐塔夏,還有一個月就要生了。監獄裡有一條很長的走廊,壞蛋們不讓媽媽從這兒走著過去看父親,喝令她:「布爾什維克母狗!爬過去吧……」她再有幾天就要分娩了,就這麼在長長的水泥走廊上朝父親爬去。他們就是這樣安排我父母相會的。媽媽簡直認不出父親來,他的頭髮全白了,就像一個白髮老人,而他那年只有三十歲……

既然我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里,有這樣一位父親,當敵人又來糟蹋我們的國土時,我怎麼可能無動於衷地在家安坐?我身上流動著父親的血,血脈相傳……父親真是飽經風霜,1937年有人告他的黑狀,誹謗陷害他,把他打成人民敵人。唉,這都是恐怖的斯大林肅反人員……葉若夫 之流乾的……當時斯大林同志說是無風不起浪。宣布新的階級鬥爭其實是讓整個國家繼續生活在恐懼中,使人人都委曲求全。可是父親設法求見了加里寧,這才讓他的名譽得到了恢複。我爸爸可是聲名顯赫,無人不知……

這些都是親戚們後來講給我聽的……

就這樣,到了1941年……我還記得最後一次中學下課的鈴聲。那時大家都有自己的計畫和自己的理想,這就叫女孩子啊。開過畢業晚會,我們坐船去鄂畢河上的一座小島,我們當時那麼快樂而幸福……就像俗話所說的,還都是沒被男人吻過的黃花少女呢,我身邊甚至連個男孩子也沒有。回程之前,我們在島上觀看了日出……可此時整個城市都已經沸騰了,人們都在一邊哭著一邊傳著壞消息:「戰爭!戰爭來了!」所有的無線電廣播都開著。我們卻一點也不明白:什麼是戰爭?我們是那麼幸福,醞釀著各自的打算:要麼繼續升學,要麼挑選工作。可是突然冒出個戰爭來!成年人都在哭喊,可我們一點都不害怕,還彼此安慰鼓勵說,要不了一個月,「我們就會敲碎法西斯的腦殼!」——這是戰前大家都愛唱的一支歌。我們的軍隊當然就會越過國境去追殲敵人……沒有一點懷疑……真的,我們絲毫都不懷疑……

一直到家家戶戶都收到陣亡通知書時,我們才開始明白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我一下就病倒了:「這怎麼回事啊,就是說,上面全都是胡說八道?」德國人已經準備在紅場上閱兵了……

我父親開始沒有被批准上前線,但他一次又一次到兵役委員會去要求,終於如願以償。爸爸身體不好,滿頭白髮,而且還患有慢性肺結核,剛剛好轉一點點。可是對他來說,年齡又算得了什麼?他還是走了,而且參加了鋼鐵師團,就是當時所說的斯大林師團 ,師團成員中很多都是西伯利亞人。我們當時也是這樣想的,沒有我們,戰爭就打不下去,我們必須參戰。立刻發給我們武器吧!我們整個班級都跑到了兵役委員會。這樣,我2月10日就上了前線。繼母痛哭著說:「瓦麗婭,你不要走……你能做什麼啊?你還這樣小,這樣瘦弱,你算哪門子武士呀?」我從小得過佝僂病,持續了好多年。那是在我親媽被打死後得的,直到五歲我連路都不會走……可是我的勇氣也正是由此而產生的。

我們坐在悶罐車裡行進了兩個月。兩千名姑娘,裝了整整一趟軍列,西伯利亞列車。到達前線後,我們都看到了什麼?我記得有那麼一刻,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在一個被炸爛的火車站站台上,有一批水兵在用手臂撐著跳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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