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樓里有兩場戰爭……」

明斯克的卡霍夫斯克大街上有一幢灰色的石板樓房,我們這座城市有一半都是這種千篇一律的多層樓房,經年累月,變得越發晦暗。但是這座樓卻有其特殊之處,在我推開這樓的大門時,就有人對我說:「在我們這幢樓里的一個單元中有兩場戰爭呢。」海軍上士奧爾佳·瓦西里耶夫娜·波德維申斯卡雅在波羅的海的海軍部隊打過仗,她的丈夫薩烏爾·亨利霍維奇則當過步兵中士。

一切都重複著……我又是先用一段時間觀看他們的家庭相冊,十分精心而珍惜地裝幀而成的相冊,總是放在最顯眼之處給客人們看,當然也是為了給自己經常看看。每一本相冊都取了名字:《我們的家族》《戰爭》《命運》《孩子們》和《孫子們》。我非常喜歡這種對於私人生活的尊重,記錄下對往日經歷和親人們深深的愛。雖然我造訪過幾百個居所,進入過不同的家庭,既有知識分子,又有普通人;既有城裡人,又有鄉下人,卻很少見到這麼有情感的家,他們這麼願意讓人們深入了解自己的家族和關係。大概是不斷的戰爭與革命教會我們要保持與過去的聯繫,要精心編織血親的網路,回首追溯得很遙遠,並且為此而自豪驕傲。人們急於忘記過去,抹掉痕迹,是因為他們積累的大量見證有可能會成為一種罪行,往往會賠上自己的一生作為代價。在祖父母一代之後,沒有人再知道任何當時的事情,也就不會去追根尋源了。人類創造歷史,卻活在眼前。記憶總是短暫的。

但是這裡偏偏就有不同的人……

「難道這就是我嗎?」奧爾佳·瓦西里耶夫娜笑著說,她和我並排坐在沙發上,雙手捧起一張照片說。在照片上,她身穿水兵服裝,胸前掛滿了戰鬥勳章。

「我每次看到這些照片,總感到十分驚訝。我們的外孫女六歲時,有一次薩烏爾把相片拿給她看,她問我:『外婆,你以前是個男孩子,對嗎?』」

「奧爾佳·瓦西里耶夫娜,戰爭一開始您就上了前線嗎?」

「沒有,開始我是向後方疏散的……我丟下了我的家,丟下了我的青春。一路上列車不斷遭到掃射轟炸,敵機幾乎是貼著地皮飛。我記得,一群技工學校畢業的男孩子從車廂里跳出來,他們全都穿著黑色軍大衣,這不是當活靶子嗎?結果他們全被打死了。敵機簡直是擦著地面飛行……當時我只有這樣的感覺,他們是在數著人頭射擊……您能想得到嗎?

「我們在工廠里幹活,人家管飯,日子過得還行,但是心急如焚哪……我寫信給兵役委員會,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1942年6月我才收到入伍通知書,我們乘著露天駁船,在敵機掃射下,跨越拉多加湖,開進了被圍困的列寧格勒。到達列寧格勒的第一天我記得最清楚:那是一個白夜,一隊隊身穿黑色軍裝的水兵在街上巡邏。我感到形勢很緊張,看不見一個居民,只有探照燈在晃來晃去,水兵們來來往往,他們就像國內戰爭時期一樣,扎著寬腰帶。您能想得到嗎?就跟在電影里似的……

「城市四周已被團團圍住。敵人的包圍圈離我們非常近。本來乘三路電車可以到基洛夫工廠,而現在那裡已經是前線了。天空只要晴朗,敵人就開始炮轟,而且是有目標地炮轟、炮轟、炮轟……大批軍艦停泊在碼頭邊,雖然都進行了偽裝,可還是難免被擊中。我們負責施放煙幕,是一個專門的煙幕彈部隊,指揮官是前魚雷快艇支隊長亞歷山大·波格丹諾夫上尉。姑娘們大都受過技術中專或大學一年級教育。我們的任務就是用煙幕來掩蓋和保護軍艦民船。炮轟一開始,水兵們就說:『姑娘們,快放煙幕彈吧,有了煙幕我們就保險了。』我們攜帶專門的混合劑,坐著汽車開來開去,而這時候別人全都躲進了防空洞。只有我們,就像俗話說的,是在引火燒身。德國人呢,就專門對準施放煙幕的地方射擊……

「告訴您,那時我們的給養來源也被封鎖了,但是我們挺住了……首先,因為我們年輕,這是重要的一條;其次,列寧格勒市民感動了我們:我們多少還算有一點供給,雖說是最低水平;而列寧格勒居民常常走著走著就餓倒下了,走著走著就死了。有幾個孩子經常跑到我們這兒來,我們就從自己微薄的口糧中拿出一點給他們吃。他們簡直已不是孩子,而是一些小老頭,小木乃伊。孩子們告訴我們在圍困中他們的食品是什麼,如果還可以稱之為食品的話:皮帶或新皮鞋湯、木膠黏凍、鋸末煎餅……城市中所有的貓狗都被吃掉了,麻雀喜鵲全沒了,甚至大小老鼠都被抓住吃掉了……就那麼活活地燒了吃掉……後來,那些孩子不再來了,我們等了他們好久。大概是餓死了,我這麼想……隆冬季節,列寧格勒沒有燃料,上級就派我們到城裡去拆房子,有的地方還有些木頭建築。我們朝這些木頭房子走去時,心裡真難受啊……一幢房子好端端地聳立在那兒,而住在裡面的人卻死的死,逃的逃,大都是奄奄一息,現在我們又要把房子拆毀。看到留在桌子上的那些食具等家用器皿,那種感覺是怎樣的啊。所以一開始,大概有半個鐘頭,誰也不忍舉起撬杠,你能想像得到嗎?大家都獃獃地佇立著,最後指揮員只好自己走上去把撬杠戳進木房子,我們這才開始動起手來。

「我們還要採伐木材,搬運彈藥箱。我記得,有一次我搬起一個木箱子,那箱子比我人還要重,我咕咚一聲就栽倒在地上……這是一件事情。還有另一樁事(我們遇到多少困難啊,因為我們畢竟是女人)是這樣:我後來當上了區隊長,我這個區隊全都是年輕小夥子。我們整天待在快艇上,那快艇很小,上面沒有廁所。小夥子們需要解手時,可以隔著船舷,就解決問題了。可是我怎麼辦呢?有兩次,我實在憋不住了,就一下越過船舷,跳進水裡遊了起來。小夥子們看見了,大叫大喊:『隊長掉到水裡了!』七手八腳拉我上來。當然,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是對我一個姑娘來說,這小事是多麼緊要啊!我後來都病了……您能想像得到嗎?您問武器本身的重量?對於女人來說,它可是太重了。剛入伍就發給我們步槍,可步槍比我們人還長。姑娘們走起路來,刺刀高出我們足有半米。

「男兵對一切都比較容易適應。我們女人面對這種苦行僧的生活,方方面面都很苦惱。我們特別想家,想念媽媽,想念舒適的日子。我們部隊有個莫斯科姑娘叫娜達莎·日琳娜,她得了一枚勇敢獎章,上級還放了她幾天假回家,以示鼓勵。她探家結束返回部隊時,我們都跑去嗅她身上的氣味,真的,一個一個排好隊輪流去聞,大家都說她帶回了家鄉的味道。當時我們就是這樣痛苦地思鄉……每一個有著爸爸筆跡的信封都能使我們樂得不行……只要能有片刻休息,我們就坐下來綉點東西,像頭巾、手絹什麼的。公家發給我們的包腳布,我們卻把它改製成圍巾,織上毛茸茸的花邊。真想做點女人的事情啊!而在部隊里女人的事情太少了,簡直讓人受不了。為了能拿拿針線縫點什麼東西,哪怕只有一會兒工夫來顯示我們的天性,我們是不惜找出任何借口的。當然,我們也笑過,也開心過,但誰都沒有真正地能夠像戰前那樣歡笑和快活過。」

錄音機能夠錄下語言,能夠保存語調,有間歇有哭泣也有慌亂。我明白,當一個人說話時,會有一些比留在紙面上更多的東西。總是讓我感到遺憾的是,不能錄下對方的眼神和手勢,不能錄下她們說話時的生活,她們自身的生活、獨特的生活。那些才是她們真正的「原文」所在。

「沒錯,我們好像是兩場戰爭,」薩烏爾·亨利霍維奇加入了我們的對話,「每當我們回憶往事時,我都感到她記得她的戰爭,我記得我的戰爭。她給您講的那些事情我的部隊也有,如何想家啦,如何排隊去嗅探家回來的姑娘啦,等等。不過這些事我都忘掉了……從身邊滑過去了……在那個時候,這樣的事情真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她還沒對您講過海軍帽的故事吧,奧莉婭,你怎麼把這個給忘了?」

「當然沒忘,刻骨銘心啊……我總是害怕回憶起這段故事,每次都害怕……事情是這樣的,那天黎明,我軍的快艇出海了,有幾十艘快艇……我們很快就聽到戰鬥打響了,我們側耳傾聽,等待結果……戰鬥持續了好幾個小時,甚至一度打到距離城市很近的地方,最後炮聲漸漸停止了。天黑之前,我走到岸邊:看到在通往入海口的水道上漂浮著很多水兵無檐帽,一個接一個。海軍帽和大片的紅色血跡隨波漂流……還有快艇的碎片……這是我們的人在什麼地方被打落到海里去了。我在岸邊站了好久,直到無檐帽在水裡漂走為止。開始我還在數有多少頂水兵帽,後來不能數了。而我既不能離開,也不忍看下去。那個入海水道,就是我們戰友的合葬墓……

「薩烏爾,我的手帕呢?我必須要一直拿著手帕才行……它在哪兒?」

「她講的很多故事我都記得,但就像現在常說的,對後代就要『掐頭去尾』了。我常常給孩子們說的,不是我的戰爭,而是她的。我發現,孩子對她的故事更加喜歡些。」薩烏爾·亨利霍維奇繼續他自己的思路說,「我講的故事,具體軍事術語比較多,而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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