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一人回到媽媽身邊……」

我乘車前往莫斯科……關於尼娜·雅柯夫列夫娜·維什涅夫斯卡婭,我所知道的情況在活頁夾里暫時只佔了幾頁紙:十七歲上前線,在第五集團軍三十二坦克旅第一營作戰,任衛生指導員。她參加過著名的普羅霍洛夫卡坦克大戰——蘇聯和德國雙方在那次戰役中一共投入了一千二百輛坦克和火炮戰車,是世界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坦克大戰。

為了給解放自己家鄉的第三十二坦克旅建立陳列館,鮑里索夫市的中學生調查組收集了大量資料,也是他們悄悄給了我維什涅夫斯卡婭的住址。坦克部隊的衛生指導員通常由男性擔任,可是這裡卻突然冒出個小丫頭來。我希望了解其中的故事,馬上收拾行裝上路去採訪她……

我已經開始琢磨:如何在數十個被採訪者的地址中進行選擇?起初,我把所有被採訪者的姓名都記錄下來。隨著電話一個接著一個地打來,她們輪番向我講述,邀請我去採訪,通常都會和她們一起吃茶點。我開始從四面八方收到信函,地址也都是前線郵戳。她們寫道:「你也是我們中的一員,你也是前線的姑娘了。」很快我就發現,自己不可能面面俱到,應該採用另外一種篩選和積累資料的辦法。怎麼做呢?我先把現有的地址分門別類,再建立這樣一個原則:盡量記錄不同軍事崗位上婦女的事迹。要知道,我們每個人都是通過自己所從事的事業,通過我們在生活中,或參與事件中的定位去認識人生的。

可以這樣假設:護士看到的是一種戰爭,麵包師看到的是另一種戰爭;空降兵看到的是一種戰爭,飛行員則又是一種戰爭;衝鋒槍排排長看到的也與別人不同……在戰爭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視野半徑。

一位女性是在手術台邊工作的,她說:「我見過多少截下來的胳膊和大腿啊……簡直無法相信世上還會有四肢完整的男人了。似乎男人們不是受傷,就是陣亡了……」(捷姆琴科,上士,護士)另一位女性是圍著炊事車的鍋台轉的,她說:「有時打完一仗,誰也沒活下來……熱粥熱湯全做好了,可就是沒人來吃……」(季尼娜,列兵,炊事員)還有一位女性的活動半徑只是小小的飛行艙:「我們的營地在密林深處。有一次我飛行歸來,打算在森林裡散散步。這時已經是仲夏季節,草莓都長出來了。我沿著林中小徑走著,突然發現:地上躺著一個德國人……身體都已經發黑了……當時我真是嚇得魂飛魄散。別看我已經打了一年仗,但在這以前我還從未見過死人。那是在高空中,是另一碼事……只要一起飛,我們心裡便只有一個念頭:找目標,扔炸彈,返航。我們不必去看什麼死人,所以這種驚恐我們從沒經歷過……」(邦達列娃,近衛軍中尉,一級飛行員)而在女游擊隊員的腦海中,至今還會把戰爭與熊熊篝火的氣味聯繫在一起:「幹什麼都少不了篝火——烤麵包啦,煮湯啦。就是篝火燒剩下的一些黑炭,我們也要在上面烘烤皮襖啦、氈靴啦什麼的。夜間所有人都靠炭火取暖……」(葉·薇索茨卡雅)

但是,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單獨與自己的思想相處。在火車上,女乘務員送來了茶水,車廂里立刻熱鬧起來,大家彼此愉快地做了自我介紹。桌子上有一瓶傳統的莫斯科牌伏爾加,還有自製小吃,於是,就如我們常說的,開始了一番坦誠親密的交談:關於自己的家庭秘密和政治傳聞,關於愛情和仇恨,關於領導和鄰居,等等。

我早先以為,我們只是同路人和閑聊伴侶而已……

我也告訴他們,我此行是去看望誰,是為了什麼目的。我的那兩位同行旅客,一個當時是工兵營長,在戰爭中一直打到柏林,另一個在白俄羅斯森林裡打了四年游擊。於是我們就開始談論起了戰爭。

後來,我是根據自己的回憶把我們的談話記錄了下來。

「我們已經是瀕臨死絕的種類了,就像猛獁一樣!我們那一代人,堅信人世間總有比普通人生更為偉大的東西。祖國就是偉大的思想。嗯,還有斯大林。為什麼要撒謊呢?就像俗話說的,在歌曲中,歌詞是不能被抹去的。」

「這是當然……我們游擊隊里就有個勇敢的女孩……經常去破壞德國人的鐵路線。她所有的家庭成員都在戰前被鎮壓了:父親、母親和兩個哥哥。她和她的阿姨,就是母親的妹妹,住在一起。從戰爭的第一天起她就尋找游擊隊。在游擊隊中,大家都看到,哪兒危險她往哪兒沖……就是想證明什麼……可是所有人都獲得過嘉獎,只有她從來沒有。因為她父母是人民的敵人,就從來不表彰她。在我軍反攻到來之前,她的一條腿被炸斷了。我到醫院裡去看她,她哭著對我說『現在大家總應該相信我了吧』。那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

「當時有兩個小姑娘到我這個營來,還要當什麼工兵排長。誰知道是幹部處的哪個蠢貨把她們派到我這兒來的。我當即把她們打發回去,儘管她們氣得死去活來。就她們,居然還想到前沿去當工兵排長,排雷開路!」

「您幹嗎要把她們攆回去?」我問。

「理由多了。第一,我有足夠的優秀中士,派來的這兩個小姑娘能做的事,他們全能做好;第二,我認為,女人沒必要到前線去摸爬滾打、日晒雨淋。我們男人已經足夠了。而且我還知道,必須要為她們挖單獨的掩蔽部,還要下令安排一大堆女孩子必不可少的、各種各樣的討厭事情。」

「這麼說,您認為姑娘們在戰爭中只能是多餘的累贅了?」

「不是,我可沒這麼說。要是回顧歷史,在各個時代,俄羅斯婦女不僅送丈夫、兄弟、兒子去作戰,為他們擔驚受怕,等待他們回來,而且還有雅羅斯拉夫娜公主那樣的例子——親自登上要塞城牆,把煮沸的松香澆到敵人頭上。可是在我們心裡,在我們男人的心裡,總還是有一種負疚感:竟然讓女孩子們來打仗!我心裡一直有這種感覺……我到今天還記得,那是我們撤退的時候,正值秋天,連續幾天大雨滂沱,沒日沒夜地下。我就看到一個被打死的姑娘躺在路邊……長長的辮子,渾身是污泥……」

「這是當然……我曾聽說過,我們的護士們在陷入敵軍重圍後,冒著四面八方的子彈保護傷員,因為這時傷員就跟孩子一樣虛弱,對這一層我能理解。可是這樣一番情景我就不能理解了:兩個女人帶著狙擊槍爬到中間地帶去殺敵。我無法擺脫這樣的感覺,這畢竟是『狩獵』呀……我自己就是個狙擊手……但我到底是個男人呀……」

「可她們是在保衛自己家園啊,是在拯救自己的祖國啊……」

「當然當然……或許我能帶這樣的女人去偵察,但是我不能帶我老婆去……嗯,是這樣的,我們已經習慣於把婦女當作母親、當作未婚妻,然後是美麗的太太。我弟弟給我講過一件事,當時一群德國俘虜被押著從我們城裡經過,我弟弟那幫小鬼就朝俘虜隊伍打彈弓。我母親看到了,『啪』地給了弟弟一個嘴巴。原來,俘虜也是些大孩子,希特勒把最後的老本也拋出來啦。我弟弟那會兒才七歲,但他記得很清楚:我媽媽怎樣一邊看著這些德國人,一邊放聲大哭:『你們的媽媽真是瞎了眼,她們怎麼肯把你們這樣的人放出來打仗啊!』戰爭,就是男子漢大丈夫的事。你可以寫的男人打仗故事難道還少嗎?」

「不對……我就是證人,不對!我們都記得戰爭爆發後頭幾個月的慘狀:空軍的飛機全都被消滅在地面上,我們的坦克就像火柴盒一樣燃燒。槍支都是又老又舊,幾百萬官兵被俘虜。幾百萬啊!只有一個半月,希特勒就打到了莫斯科城下。教授都被徵兵打仗了,老教授們!而姑娘們自願地衝到了前線,膽小鬼是不會自己上去的。這都是勇敢的、非凡的女孩子。有統計數據顯示:前線醫務人員的傷亡人數僅僅次於步兵營,高居各軍兵種傷亡率的第二位。比如,在步兵中從戰場上把傷員背下來,這意味著怎樣的代價?我現在好好告訴您……

「有一回我們發起了衝鋒,可是被敵人的機槍像割莊稼似的掃倒了一片,一個營就這樣沒有了,全都躺倒在地,但並沒有全部犧牲,有很多人受傷了。德國人還在掃射,火力不減。這時候,一件讓所有人完全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突然從戰壕里躍出一個小姑娘,接著跳出第二個、第三個……她們開始包紮傷員,並把他們往回背。一時間,連德國人也驚得呆住了。戰鬥一直進行到晚上十點多鐘,女孩子全都負了重傷,但她們每一個人救出了兩三個人之多。可是上級給她們的獎賞卻十分吝嗇,戰爭初期獎章發得不多。那時規定,背下傷員的同時還必須帶回傷員的武器。進了衛生營,首先要問的是:武器在不在?因為當時我們的武器裝備還不充足。不管是步槍、衝鋒槍、機關槍——全都要背回來的。1941年曾經發布過關於嘉獎救護人員的281號命令:從戰場上救出十五個重傷員(連同他們的武器一道)者,授予戰鬥獎章,救出二十五人授予紅星勳章,救出四十人授予紅旗勳章,救出八十人授予列寧勳章。而我要講述給您聽的是,在戰場上哪怕是救出一個人,都意味著什麼……那是從槍林彈雨下救出來的啊……」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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