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長長吧,姑娘……你們還嫩呢」

她們的聲音……幾十種聲音……揭開了不同尋常的真相,深深重創了我。而這個真相,在我從小就熟悉的「我們是勝利者」的簡短定論中卻沒有立錐之地。現在,彷彿發生了劇烈的化學反應:那些昂揚激情原來是一種最短命的物質,很快就消融於活躍而複雜的人類命運之中。命運卻往往又是深深隱藏在文字語言的背後。

幾十年過去了,我還想聽到什麼?是曾經在莫斯科或斯大林格勒城下爆發的戰役原委?是對軍事行動的具體描述?是那些被人遺忘的大大小小高地的名稱?我難道是需要有關陣地和戰線移動的敘述、退敗和反攻的紀事、游擊隊敵後襲擊和破壞火車的數量,和所有那些已經被寫過數千本書的東西嗎?不,我要尋找的是另類,我要搜集被稱為精神科學的東西,我在沿著心靈生活的足跡,去從事心靈的記錄。對我來說,人的心路歷程比他們經歷的事件更為重要,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並不重要或者並不那麼重要,更不是第一位的。令人激動和恐懼的是另一個問題:在戰場上,人們的內心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所看到並理解的究竟是什麼?他們普遍怎樣對待生與死?最後,他們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我是在寫一部感情史和心靈故事……不是戰爭或國家的歷史,也不是英雄人物的生平傳記,而是小人物的故事,那些從平凡生活中被拋入史詩般深刻的宏大事件中的小人物的故事,他們被拋進了大歷史。

對於1941年的女孩子們……我首先想問的就是:她們都是來自何方?為什麼她們會有這麼多?她們如何敢與男人肩並肩地拿起武器?她們為什麼開槍射擊、布雷爆破、駕機轟炸,為什麼殺人?

早在十九世紀,普希金也遇到過同樣的問題。普希金在《現代人》雜誌上刊出了投入抵抗拿破崙戰爭的處女騎兵娜傑日達·杜洛娃的日記片段,並在按語中寫道:「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一個年輕少女,上流貴族的大家閨秀,離開溫暖的家庭,女扮男裝出現在戰場上,去承擔連男人們都畏懼的艱難責任呢?(對手是誰?不可一世的拿破崙大軍!)有什麼事情刺激了她?是隱秘的心靈創傷、熾烈的幻想、桀驁不馴的天性,還是愛情的召喚?……」

這究竟是因為什麼?!百年之後,問題依舊……

誓言與禱告

我想說……我要說話,統統說出來!總算有人願意聽聽我們說話了,我們沉默了這麼多年,即使在家中也不敢出聲,都幾十年了。從戰場回來的第一年,我說啊說啊,可是沒有人要聽。於是我靜默了……現在你來了真好。我一直在等著什麼人,我知道有人會來,一定會來的。那時我還年輕,純潔無瑕,真可惜。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甚至記不得了……

在戰爭爆發前幾天,我和閨密談到戰爭,我們都堅信不會打仗的。我和她去電影院,正片前放的新聞紀錄片就是里賓特洛甫和莫洛托夫在互相握手,畫外音解說深入我腦海中:德國是蘇聯的忠實朋友。

可是不到一個月,德國軍隊已經打到莫斯科城下了……

我們家有八個孩子,前面四個都是女孩,我是老大。有一天爸爸下班回來,他流著淚說:「我以前還為我頭幾個孩子是姑娘而高興呢,都是漂漂亮亮的未婚妻。可是如今,家家都有人上前線,唯獨咱家沒有……我老了,人家不要我,你們呢,都是丫頭片子,兒子們呢,又太小……」我們全家人都很為此而難過。

後來上面舉辦了護士訓練班,父親趕緊把我和一個妹妹送去。那年我十五歲,妹妹十四歲。爸爸逢人就說:「我是為勝利盡最大貢獻了……獻出我親愛的女兒……」當時根本沒有其他的想法。

一年後,我就上了前線……

——納塔利亞·伊萬諾夫娜·謝爾蓋耶娃

(列兵,衛兵員)

最初那幾天……城市一片混亂,充滿動蕩不安和冷漠的恐懼。人人都在抓間諜,彼此之間都要敦促對方:「不要中了敵人的反間計。」甚至沒有人敢想我們的軍隊已經崩潰了,幾個星期之前已經被打散了。我們還被教導說,我們將到別國土地上去作戰。宣傳部門說:「我們的土地一寸也不會放棄……」事實是我軍正在敗退……

在戰爭之前早就風傳希特勒準備侵略蘇聯了,可是這些言論被全面杜絕,有關部門嚴禁傳播……您知道那是什麼部門嗎?它叫內務人民委員部,就是肅反特工……如果有人私下議論,不管在家裡、在食堂,或者筒子樓里,就必須躲進自己房間鎖上門,或躲在浴室里打開水龍頭。但是,當斯大林說話時,當他向我們發出號召,說「兄弟們姐妹們」時,人們頓時都忘記了自己的不滿……在我們家裡,大舅正在蹲勞改營,他是鐵路工人,一名老共產黨員。他是在工作中被逮捕的……您知道是誰抓的他嗎?是內務部……他是我們最喜愛的舅舅,我們也知道他完全是清清白白的,對此堅信不疑。他在國內戰爭中還立過功……但聽了斯大林的講話後,媽媽對我們說:「我們先保衛祖國,然後再申訴自己的冤情。」我們全家人都是愛祖國的。

我立即跑到徵兵委員會,是帶病去的,扁桃體發炎還沒完全退燒呢。但我迫不及待了……

——葉蓮娜·安東諾夫娜·庫金娜

(列兵,司機)

我母親沒有兒子,她一共養了五個女兒。我對音樂有出色的感覺,曾經夢想進音樂學院學習。但是聽到廣播里宣布戰爭爆發後,我立即決定要把自己的天賦聽力用到前線上去,我可以當通信兵。

我們和媽媽一起被疏散到斯大林格勒。斯大林格勒被圍困時,我們都自願上了前線。全家都上前線了:一個媽媽和五個女兒。父親那時早已在作戰了……

——安東尼娜·瑪克西莫夫娜·克尼亞傑瓦

(下士,通信兵)

我們大家都有個相同的願望:上前線。害怕嗎?當然有些怕……不過反正就那麼回事……我們到了兵役委員會,可是那兒的人卻對我們說:「再長長吧,姑娘……你們還嫩呢……」是啊,我們當時都只有十六七歲。不過我還是達到了目的,他們把我收下了。我本想和女友進狙擊學校的,可是人家告訴我們:「你們只能當調配員,而且沒工夫教你們打槍。」

我們要乘火車走了,媽媽一連好幾天守候在車站上。看到我們要集合,她趕緊跑過來,把餡餅和十幾個雞蛋塞給我,然後就暈倒了……

——達吉揚娜·葉菲莫夫娜·謝苗諾娃

(中士,調度員)

形勢在急速變化……我還記得最初那些日子……媽媽每天黃昏就靠在窗邊祈禱,我以前還不知道媽媽是信上帝的。她一遍又一遍對著天空禱告。

我原來是個醫生,就入伍了。我是出於責任感而參軍的。女兒上前線去保衛祖國,老爸很高興。那天,爸爸一大清早就跑到兵役委員會,領取了我的入伍通知書,又專門趕大早返回來,就是想讓全村人都知道,他女兒要上前線了……

——葉夫羅西尼亞·格里戈利葉夫娜·勃柳思

(大尉,醫生)

那是夏季,是最後一個和平的日子……晚上我們都去參加舞會,那年我們都是十六歲,出來進去都結伴而行,回家也是大家一起,送完一個再送另一個。我們還不確定誰和誰是一對兒,如果出門,總是六個男孩六個女孩一起走。

僅僅過了兩個星期,這些曾經作為我們舞伴的小夥子,成了坦克學校的學員,後來又遍體鱗傷地纏著繃帶被送了回來。這太可怕了,令人恐怖!當時,我就是聽到別人的笑聲,都感覺是不能原諒的。在如此殘酷的戰爭正在進行時,怎麼還能笑出來,怎麼還可以高興?

不久,我爸爸也加入了後備役部隊。家中只留下幼小的弟弟們和我,兩個弟弟,一個七歲,一個三歲。在我告訴媽媽我要上前線時,她頓時就哭了,我自己也哭了一整夜。但我還是從家裡逃走了……我到部隊才給媽媽寫了信,她那時已經不可能把我拉回家了……

——莉利亞·米哈伊洛夫娜·布特科

(外科護士)

聽到命令全體列隊……我們馬上按照個頭高低排列站好,我是最矮的一個。連長走過來,掃視了一遍,朝著我走過來:

「這是哪兒來的拇指姑娘啊?你在這兒會做什麼呢?要不,先回到媽媽身邊去,再長長個頭吧?」

可是我已經沒有媽媽了……媽媽在轟炸中死掉了……

我畢生難忘的最強烈印象……是在戰爭的第一年。當時我們正在後撤……雖然我們是躲藏在灌木叢後面,但是我清清楚楚地都看到了,我們的戰士是用步槍和德國的坦克對陣,是用木槍托和鐵甲車拼!只要還沒倒下,他們就流著淚水怒吼著廝打,直到中了德軍機槍手的掃射。用步槍對付德軍的坦克和轟炸機,這就是戰爭的第一年……

——波林娜·謝苗諾夫娜·諾茲德拉喬娃

(衛生指導員)

我事先就請求媽媽,甚至是央求媽媽,到時候千萬不要哭出來。當時雖然是白天,可是天色黑沉沉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