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去回憶……」

這是一幢坐落在明斯克近郊的三層舊樓房,屬於那種戰後迅速出現的建築群,周圍早已長滿了優雅的茉莉花。從這幢房子開始的尋訪,持續了七年,那是驚愕不斷又肝腸寸斷的七年,是為我自己打開戰爭世界的七年,那是個我們要畢生去思索和解密的世界。我體驗痛苦,品味仇恨,經歷誘惑,既有溫情又有困惑……我試圖理解死亡與殺人之間的區別何在,人性與獸性之間的界限何在。人們怎麼能與如此瘋狂的想法彼此共存:他們竟然有權去殺死同類?而且是理直氣壯的殺戮!我發現,除死亡之外,在戰爭中還有很多其他的事物,我們平常生活中的一切,在戰場上也都有。戰爭,也是一種生活。我和無數的人性真相發生激烈碰撞,疑團重重。我又開始冥思苦想那些早就存在卻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比如我們為何對於惡行毫不奇怪?莫非我們內心本身就缺乏對惡行的驚恐嗎?

路漫漫,跋涉無盡頭。我走遍了全國各地,幾十趟旅行,數百盒錄音帶,幾千米長的磁帶。採訪了五百多次,接下去我就不再計算了。那些面孔逐漸從我的記憶中離去,留下的只是聲音。在我的腦海里,那是一種和聲,是無數人參加的大合唱,有時幾乎聽不見歌詞,只聽見哭聲。我承認自己經常會猶豫,不知道這條路我能否撐得下去,能否披荊斬棘,但我還是要走到底的。有那麼一些時候確實出現了疑慮和恐懼,想停下來或者打退堂鼓,但是我已經無路可退。我已經被憤怒牢牢抓住了,望著那無盡的深淵,就想知道個究竟。現在我似乎已經悟出了某些道理,可是越悟出道理,問題就變得越多,答案則更顯缺少。

在踏上這條征途之初,我可絕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把我吸引到這兒來的,是城市報紙上刊登的一條消息,報道不久前在明斯克的「突擊手」載重車輛工廠里,人們歡送了會計師瑪麗亞·伊萬諾夫娜·莫羅卓娃退休。報上說,她在戰爭中曾當過狙擊手,十一次榮獲戰鬥獎章,在她的狙擊記錄上,有七十五個敵人被擊斃。在一般人的想像中,很難把這個婦女的軍人身份與她在和平環境中的工作聯繫起來。看看今天報紙上的照片,看看她普普通通的相貌,怎麼也想不到她曾經是個槍手。

這是個瘦小的女人,像少女一樣把長辮子楚楚動人地盤在頭頂上。她坐在一把大圈椅里,雙手捂住面孔,說:

「不,不!我不想去回憶。再回到那個時候?我不行……至今我還看不得戰爭影片。我那時還完全是個小姑娘,一邊做夢一邊長大,一邊長大一邊做夢。可是就在我做夢的年齡,戰爭爆發了。我甚至都有些捨不得讓你聽……我知道我要講些什麼……你真的想知道這些嗎?我就像對女兒一樣問你……」

接著她反問道:

「幹嗎要來找我?你可以去跟我丈夫談嘛,他可愛說往事了。指揮員叫什麼名字,將軍叫什麼名字,部隊的番號是什麼,他全記得。可我不行,我只記得我自己,記得我自己的戰爭。雖然生活在人群中,但總是形單影隻,因為在死亡面前,人永遠是孤獨的。我能記住的就是那種陰森恐怖的孤獨感。」

她請求把錄音機拿開:「我得瞧著你的眼睛才能說,這玩意兒會妨礙我的。」

可是不多一會兒,她就把錄音機的事兒給拋到了腦後。

我的故事太簡單了,都是普普通通的俄羅斯姑娘的平凡故事,當時這樣的女孩有很多……

我的故鄉在狄雅柯夫村,就是現在莫斯科的普羅列塔爾區。戰爭爆發時,我還不滿十八歲,辮子很長很長,都到了膝蓋……沒有人相信戰爭會打這麼久,人人都在盼望戰爭就快要結束了,我們馬上就會打退敵人。我進了集體農莊,又修完了會計課程,開始工作了。可戰爭還在持續……我的閨密們,那些姑娘都在議論:「我們應該上前線啊。」

空氣中已經瀰漫著火藥味,我們先報名參加了兵役委員會的訓練班,可能和誰搭伴都不知道。我們在訓練班裡學會了實彈射擊和投擲手雷。起初,我承認槍到了手上都害怕,渾身不自在。無法想像自己是去殺人的,就是簡單地想上前線而已。在四十人組成的班裡,我們村有四個姑娘,全都是密友,鄰村有五人,總之,每個村都有一些人來學習,而且清一色是女孩子,男人們凡是可能的都上前線了。有時傳令兵會在深更半夜突然到來,給我們集訓兩小時,拉到野外去,甚至經常是我們在地里勞動時就被拉去訓練。(她沉默了一會兒。)我現在不記得那時我們是不是跳過舞,就算開過舞會,也是姑娘和姑娘跳舞,村裡沒有剩下小夥子。我們村裡是一片沉寂。

不久,共青團中央號召青年們挺身保衛祖國,因為敵人已經逼到莫斯科城下。怎麼能讓希特勒奪取莫斯科?我們不放行!不單是我,所有的姑娘都表示了上前線的願望。我父親已經打仗去了。本來我們還以為,只有我們這樣的人才會積極要求上戰場,我們與眾不同……可是我們來到兵役委員會時,看到已經有很多姑娘在那兒了。我喘著粗氣,心咚咚跳得厲害,都要噴火了。挑選非常嚴格。首先,必須得有健康強壯的身體。我擔心他們不要我,因為我小時候常常鬧病,用媽媽的話說,小身子骨很弱,所以其他孩子經常欺負我這個小不點兒。其次,如果想參軍的姑娘是家裡唯一的孩子,也會被拒絕,因為不能把母親一個人留在後方。哦,可憐的媽媽們!她們淚水漣漣……她們又罵我們又求我們……幸虧我還有兩個妹妹和兩個弟弟,雖然他們全都比我小得多,反正條件是夠了。最後還有一樁麻煩事:集體農莊主席不同意放我們,如果我們全都離開集體農莊,田裡的活兒就沒人幹了。總而言之,我們是被拒絕了。我們一起到共青團區委去,在那兒也碰了一鼻子灰。於是我們以本地區代表團的身份去找州團委,大家群情激昂熱血澎湃,結果還是被送回了家。後來我們決定,既然我們在莫斯科,乾脆就到共青團中央去,到最高層,去找第一書記,使命必達!我們當中派誰去報告?誰有這個勇氣?後來我們想,索性大伙兒一齊去吧。可是,我們連團中央走廊都擠不進去,更別說見到書記了。從全國各地來的青年都集中在這裡,其中很多人還是從敵占區來的,他們是衝出來為死難親人報仇的。全蘇聯都有人來。是的是的……簡單說吧,我們一時間不知所措了。

到晚上,我們總算見到了書記。他問我們:「怎麼,你們連槍都不會放,就想上前線了?」我們異口同聲地回答他:「我們已經學會了……」「在哪兒學的?學得怎麼樣?你們會包紮嗎?」「您知道,就是在兵役委員會舉辦的那個訓練班,地區醫院的醫生也教過我們包紮。」這下書記他們不說話了,不再小看我們了。我們手裡還有張王牌:我們不僅是這幾個人,還有四十多人呢,全都會射擊,也掌握了急救知識。書記他們就對我們說:「回去等著吧,你們的問題將會妥善解決。」

我們回村時,那股高興勁兒就甭提了!永遠不會忘記那時……是啊……

過了整整兩天,通知書到了我們手裡。

我們去兵役委員會報到,在那裡我們被帶進一扇門,又被帶進另一扇門。我原來有一條非常漂亮的辮子,我一直為它感到自豪。可是等我走出兵役委員會,它已經不在了……剪了一個女兵頭……衣服裙子也收了上去。我都來不及把裙子、辮子給媽媽送去……她多希望在身邊保留一些我的東西啊……我們當場就換上了套頭軍服,戴上了船形帽,領到了背包,然後被裝進了運貨列車……那是運稻草的列車,稻草很新鮮,散發著田野的芬芳。

貨車裡蕩漾著快樂。真不幸,我們還互相逗趣,我記得當時很多人都在笑。

火車載著我們朝哪兒開?不知道。說到底,這對我們才不重要呢,我對於要幹什麼工作根本就不在乎。只要是上前線就行。大家都在作戰,我們也要作戰。我們開到了謝爾柯沃車站,離它不遠是一所女子射擊培訓班,原來是要把我們派到那兒去。要做狙擊手,大家都樂了,這可是正經事,我們要打槍了。

學習開始了,各種條令我們都得掌握:警衛勤務、紀律條令、地點偽裝、化學防護。姑娘們個個都很努力,我們學會了閉著眼睛裝拆狙擊槍和確定風速,捕捉移動目標、測定距離、挖掩體、匍匐前進等科目我們也全掌握了,只想著快些上前線,向敵人開火……是的,在結業考核中,我的兵器作業和隊列作業都得了「全優」。我記得,最苦惱的是緊急集合,五分鐘內就必須收拾完畢。我們把長筒靴按尺碼排列成一、二、三、四號,好儘快穿上,以免耽誤時間。五分鐘時間裡,必須穿好衣服、皮靴,並且進入隊列。常有這種情況,我們只好光著腳穿上長筒靴就去站隊,有個小丫頭險些把腳給凍壞了。班長發現後,猛剋了一頓,接著便教我們怎樣裹包腳布。他在我們耳旁嘮嘮叨叨:「丫頭們,我什麼時候才能把你們訓練成戰士,而不是德國鬼子的活靶呢?」丫頭們,丫頭們……所有人都對我們憐香惜玉,這使我們感到很委屈:我們不喜歡別人憐憫。難道我們不是和大家一樣都是戰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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