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戰爭,更是寫人

千百萬被害者在黑暗中

卑賤地踩出一條小徑……

——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

1978—1985

我在寫一本關於戰爭的書……

我向來不喜歡看戰爭書籍。雖然在我的兒時和少女時代,那是所有人都鍾愛的讀物,那時候我所有的同齡人都喜歡讀打仗的書。這毫不奇怪:我們都是「二戰」勝利的孩子,是勝利者的後代。而首要的是,關於戰爭,我能記住什麼?只記得我的童年被難以理解和令人驚恐的言語所包圍,憂鬱而苦悶。人們總是在回顧戰爭:在學校和家庭中,在結婚殿堂和洗禮儀式上,在節日中和葬禮後,甚至就在兒童的對話中。鄰家男孩有一次問我:「地底下的人都在做什麼啊?他們在那裡怎樣生活呢?」連我們這些孩子也想解開戰爭之謎。

從那時起,我就開始琢磨死亡的問題……並且再也沒停止過對它的思考。對我來說,死亡才是生命的根本奧秘。

我們的一切,都起始於那個可怕而神秘的世界。在我們家裡,外公是烏克蘭人,戰死在前線,葬在匈牙利的某個地方。奶奶是白俄羅斯人,在游擊隊中死於傷寒。她的兩個當兵的兒子在戰爭爆發後的頭幾個月就失蹤了,三個兒子只回來一個人,就是我爸爸。我家十一個親人和他們的孩子一起,都被德國人活活燒死,有的是在自己的茅屋裡,有的是在村裡的教堂中。每戶都有人死去,家家都支離破碎。

好長時間了,鄉下的男孩子們還總是喜歡玩德國佬和俄國人的遊戲,用德國話大喊大叫:「舉起手來!」「滾回去!」「希特勒完蛋了!」

那時候,我們不知道還有無戰爭的世界,我們唯一認識的世界,就是戰爭的世界。而戰爭中的人,也是我們唯一認識的人。直到現在,我也不認識另一個世界和另一類人。他們存在過嗎?

戰後,我度過童年的那個村莊,就是個女人村,全都是女人。我不記得聽到過男人的聲音。我那時日復一日就是這樣度過:聽婦女們翻來覆去地說戰爭,天天以淚洗面。她們也唱歌,但唱得像哭一樣。

在學校圖書館裡,大部分書都是寫戰爭的。村裡和區中心的圖書館也都一樣,爸爸經常到區里去借書看。現在我有了答案,知道為什麼了。這一切難道是偶然嗎?我們所有的時間都是在打仗或者準備打仗。人們的回憶也都是如何打仗。從來沒有經歷過別樣的日子,大概都不會有另類的生活。我們從來不會去想,是否能夠換一種方式生活,那是需要我們日後花很長時間去學習的。

在學校,我們被教育要熱愛死亡。我們寫作文的內容,大都是多麼渴望以某某名義赴死……那成了我們的夢想……

但是,外面卻在沸沸揚揚地爭論另一個話題,吸引了更多人。 我一直書生氣十足,既害怕現實,又被現實所吸引。面對生活,無知而無畏。如今,我才想到:如果我是一個很現實的人,是不是還會投入這樣一個無盡頭的深邃?這一切都是為何發生?真的是因為不諳世事,還是由於感知歷程?畢竟,感知有一個過程……

我孜孜不倦地探求……到底用怎樣的語彙才能表達出我所聽到的一切?我在尋找一種寫作體裁,能夠反映出我所見到的世界,能夠承載我的所見所聞。

有一回我得到了一本書——《我來自火光熊熊的村莊》,作者是阿達莫維奇、布雷爾和克列斯尼科。只有在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時,我才體驗過如此的震撼。這就是一種非凡的形式,一部以生命之聲成就的長篇小說,那是我兒時聽到的聲音,那是現在的街頭巷尾、千家萬戶、咖啡餐館和汽車電車上,日日夜夜發出的聲音。就是這樣的!範圍鎖定了,終於找到了我的孜孜以求。正是我所預感的。

阿列斯·阿達莫維奇成了我的老師……

整整兩年,我並沒有按原來所設想的去做那麼多採訪,而是在閱讀。我的書將要說些什麼呢?僅僅是又一部戰爭作品嗎?……為什麼還要寫?已經有數以千計的戰爭作品,薄薄的和厚厚的,大名鼎鼎的和默默無聞的,更有很多人寫文章評論這些作品。不過……那些書通通都是男人寫男人的。當然,這都在情理之中。關於戰爭的一切,我們都是從男人口中得到的。我們全都被男人的戰爭觀念和戰爭感受俘獲了,連語言都是男式的。然而,女人們卻都沉默著,除我之外,沒有誰去問過我們的外婆、我們的媽媽。連那些上過前線的女人也都緘默不語,就算偶爾回憶,她們講述的也不是女人的戰爭,而總是男人的戰爭。循規蹈矩,字斟句酌。只有在自己家裡,或是在前線閨密的小圈子裡涕淚橫流之後,她們才開始講述自己的戰爭,那些我完全陌生的經歷。不僅是我,對所有人都是陌生的。

在採訪過程中,我不止一次成為見證者,是那些聞所未聞的全新故事的唯一傾聽者。我體驗到那種和小時候一樣的震驚。在這些故事中,透露出某種神秘的、怪異的猙獰……在這些女人的敘述中,沒有,或者幾乎沒有我們過去習慣於讀到和聽到的那些事情:一些人如何英勇地打擊另一些人,並取得了勝利,或者另一些人如何失敗。也沒有講述軍事技術如何對抗或將軍們怎樣指揮。女人的故事,是另一類人講另一類事。女人的戰爭有自己的色彩,有自己的氣息,有自己的解讀,有自己的感情空間。她們都是在用自己的語言說話。沒有英雄豪傑和令人難以置信的壯舉,只有普普通通的人,被迫干著非人力所及的人類事業。當時,不僅僅是人在受苦受難,就連土地、鳥兒、樹木也在受苦受難。它們無聲無息地默默承受著苦難,這讓回憶顯得更加可怕。

這是為什麼啊?我不住地問自己。在絕對男性的世界中,女性站穩並捍衛了自己的地位後,卻為什麼不能捍衛自己的歷史,不能捍衛自己的話語和情感?就是因為她們不相信自己。整個世界對於我們女人還是有所隱瞞的。女性的戰爭仍舊不為人所知……

而我就是想寫這個戰爭的故事。女性的故事。

第一批採訪完成之後……

讓人難免驚訝的是,這些女人曾經是軍中各類專業人士:衛生指導員、狙擊手、機槍手、高炮指揮員、工兵,而現在,她們卻是會計師、化驗員、導遊、教師……此刻與當年,她們扮演的角色絲毫不相關聯。她們回憶過去時,好像不是在說自己,而是在講述其他女孩的故事。今天,她們也都對自己感到驚訝。而在我眼裡,這卻是證明歷史正在變得人性化,變得與普通生活更為相似的證據,也就是出現了另一種歷史解讀。

在當面聊天時,講故事的女人們都很激動,她們生活中的一些片斷也堪比經典作品的最佳篇章。從天堂到人間,一個人如此清晰地審視著自己,面前是一段完整的歷程,要麼上天,要麼入地——從天使到野獸。回憶——這並不是對已經逝去的經歷做激動或冷漠的複述,而是當時間倒退回來時,往事已經獲得了新生。首先,這一切都是創作。人們在講述時,也都是在創作,是在寫自己的生活。補充和改寫是常有的。不過,一定要小心,要保持警惕。與此同時,痛苦會熔解並摧毀任何假話。痛苦是一種超高的溫度!我確信,那些普通人——護士、廚娘和洗衣婦,她們會更為坦誠地面對自己。倘若定義得更加明確些,她們說的話都是出自本身,而不是來自報紙或所讀過的書籍,更不是鸚鵡學舌,完全是出自親身經歷的痛苦和遭遇。無論感到多麼奇怪,那些受過教育的人的情感和語言,反倒更容易被時間所修理加工,並普遍加密,也總是被某些重複的學說和虛構的神話所浸染。我一直在跋涉,走了很多路途,繞了各種圈子,就是為了親耳聽到女性的戰爭故事,而不是那種男性的戰爭——無非是如何撤退、如何反攻,無非是前線哪支部隊……我需要的不是一次採訪,而是諸多的機遇,就像一位堅持不懈的肖像畫家那樣。

經常地,我在一座陌生的房子或公寓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我們一起喝茶,一起試穿新買的襯衫,一起聊髮型和食譜,一起看兒孫子女們的照片。接下來……過了一段時間,你也不知道通過什麼方式,或者為什麼,那期待已久的時刻突然就出現了。當一個人遠離了那些好像紀念碑一樣,用石頭和水泥鑄就的清規戒律時,就回歸了自我,直面了自我。她們首先回想起來的不是戰爭,而是自己的青春,那是一段屬於自己的生活……我必須抓住這個瞬間,絕對不可錯過!然而,往往在度過充滿話語、事實和淚水的漫長一天之後,只有一句話留在我的腦海中——不過這是多麼感人肺腑的一句話啊!——「我上前線時,不過是一個傻傻的女孩子。所以我竟然是在戰爭中發育長大的啊!」雖然錄音磁帶繞了幾十米長,足足有四五盒,但我只把這句話留在了筆記本上。

有什麼可以幫到我?只有我們習慣於同心協力一起生活,這才會有幫助。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面對這個世界,我們有共同的快樂和淚水。我們既能承受苦難,又能講述苦難,正是苦難,成為我們沉重而動蕩的生活之證明。對我們來說,承受苦難是一門藝術,必須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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