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譯後記 阿列克謝耶維奇和她的紀實文學

1984年2月,蘇聯大型文學刊物《十月》刊出了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女作家反映蘇聯衛國戰爭的作品——《戰爭中沒有女性》。作品面世後,蘇聯評論界和廣大讀者一致為之叫好,認為這本書從新的角度審視了這場偉大而艱苦的戰爭。在戰爭中成長起來的、頗負盛名的作家康德拉季耶夫讀了這部作品以後,立刻在《文學報》上發表文章。他感慨萬千地說:「我不知道應當用什麼語言來感激這位作者,因為她替男性完成了這項工作,所有的前線老兵都感謝她。」

他又說:「我早就感到自己對於我們的女戰友,對於戰爭中的姑娘們,負有一種作家的,同時也是普通人的責任。我早已著手寫她們,然而此時此刻我才發現,我是根本寫不出這種作品的,因為我並不了解我在閱讀《戰爭中沒有女性》時才知道的一切……我痛苦地想道:四十年過去了,我們竟然沒能寫出關於我們的姐妹們的真實行為和真實情感,是她們為我們包紮傷口,在醫院裡細心地照料我們,並且和我們一道在戰場上進行非人的戰鬥,而我們卻沒能寫出她們,我感到既慚愧又痛心!」

他稱讚這位女作家在戰爭文學領域開發了「深深的岩層」。的確,戰爭文學的作者一向以男性作家為主。如今,一位三十幾歲的白俄羅斯女作家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一位沒有參加過衛國戰爭的女性,竟然寫出了男性作家感受不到,並為之讚嘆不已的作品。作品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她用女性獨特的心靈揭示了戰爭的另一個層面:用談心式的陳述,說出了戰爭的本質,用女性身心的變化,說明了戰爭的殘酷。同年11月,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向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頒發了榮譽勳章。

1985年,《戰爭中沒有女性》中文版面世。

1989年初冬,阿列克謝耶維奇隨蘇聯作家代表團來中國訪問。11月6日,外國文學研究所的蘇俄文學研究人員與代表團見了面,那天大家談得很隨便、很坦誠。阿列克謝耶維奇衣著樸實,髮型簡單,面頰略帶憂思,有一雙灰色的眼睛。她講話謙虛、穩重,沒有華麗的辭藻,也沒有豪言壯語,每句話出口時,似乎都在她心中掂量過。

她講述了自己在大學新聞系畢業之後怎樣當了記者,怎樣認識了白俄羅斯著名作家阿達莫維奇 ,怎樣以他為師,後來又怎樣從媒體進入文學界。

她還講了寫作《戰爭中沒有女性》的過程。她說她用四年的時間,去了兩百多個城鎮與農村,採訪了數百名參加過衛國戰爭的婦女,筆錄了與她們的談話。她說戰爭中的蘇聯婦女和男人一樣,冒著槍林彈雨衝鋒陷陣、爬冰卧雪,有時還要背負比自己重一倍的傷員。戰爭以蘇聯人民的勝利結束,同時也使很多婦女改變了自己的天性,從此變得嚴峻與冷酷。

當時她的話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講述自己怎麼孜孜不倦地追求「書寫真實」,還有她關於「紀實文學」的想法。她用的是「文獻文學」一詞,我對這種提法既感到新鮮,又覺得對其含義理解不透。

我一邊聽她講述自己採訪的經歷,一邊想像著一位女性需要多大的精神力量去感受戰爭的慘烈和承擔感情的壓力。

那天,她說她在撰寫一部新作,通過孩子的眼睛觀察成年人的戰爭和戰爭給家庭與人們造成的不幸。幾年後,這部書問世,名為《最後的見證:101位失去童年的孩子》,也是一部有關蘇聯人民衛國戰爭的紀實作品。

告別時,她贈給我一本由白俄羅斯出版社出版的《戰爭中沒有女性》的原作,書上題了一句話:「紀念我們在偉大的中國土地上的會晤。」字跡規規矩矩,和她的講話、衣著很相配。我把書接過來,感覺沉甸甸的。

1999年末,我在蘇聯《民族友誼》雜誌的第七期上,讀到她的又一部新作《鋅皮娃娃兵》。這篇紀實文學作品讓我心潮翻滾,她寫出了阿富汗戰爭時蘇聯部隊的內幕,不同階層官兵的心態和他們在阿富汗令人髮指的行徑。

阿列克謝耶維奇在該書中說,她的研究對象是「感情的歷程,而不是戰爭本身的歷程」。全書由幾十篇與戰爭有關的人的陳述組成,沒有一個中心人物,我認為其中心人物是戰爭中的人。

為了幫助中國讀者閱讀,我介紹一下蘇聯與阿富汗的關係。

阿富汗是蘇聯的鄰國,也與中國、巴基斯坦、伊朗、印度接壤。它的面積比英國、法國都大。它有豐富的、尚待開採的礦藏,更重要的是,它具有非同一般的軍事戰略地位。

在20世紀,英國就想吞併阿富汗,以實現其佔領南亞次大陸的美夢。美國也想霸佔阿富汗,以便把它變成南下暖洋的基地。蘇俄也沒有袖手旁觀。早在沙皇時代,俄國就覬覦這塊土地。近幾十年來,蘇聯當局總以阿富汗「真誠的朋友」自居,扶持親蘇勢力,派去專家、供應武器,目的就是想全面控制這個國家。

《鋅皮娃娃兵》記述的時間,從1979年12月蘇軍入侵阿富汗起,到1989年2月撤軍前夕止。十年當中,阿富汗的政治發生了諸多變化。

1979年,奉行「民族主義政策」的阿明當選為阿富汗政府總統,同時擔任阿富汗革命委員會主席。蘇聯不信任阿明並決定剷除他,但需要找個合法的理由,於是以勃列日涅夫為首的蘇共政治局決定出兵阿富汗。他們策劃讓卡爾邁勒上台,然後由卡爾邁勒出面要求蘇聯出兵「援助」新的政府。1979年12月,蘇軍坦克兵和傘兵越過阿富汗邊界,佔領了重要建築物和電台。12月27日,蘇軍將阿明逮捕並於當夜處決。

自1980年起,阿富汗各派游擊隊逐漸結成聯盟,同入侵的蘇軍和阿富汗政府軍展開了游擊戰爭,戰火燒遍了整個阿富汗。游擊隊得到了美國、巴基斯坦、沙烏地阿拉伯、埃及等國的支持與武器供應。

1985年,戈爾巴喬夫上台後,蘇聯政府表示:接受聯合國大會關於外國軍隊撤出阿富汗的呼籲,通過政治協商解決阿富汗問題。

1986年,卡爾邁勒政權被推翻,納吉布拉取代卡爾邁勒當上總統。

1988年4月,巴基斯坦、阿富汗、蘇聯和美國,在日內瓦簽署關於蘇聯從阿富汗撤軍的協議。

1989年2月,蘇聯軍隊全部撤出阿富汗。在這之前,他們宣稱投入所謂的「有限人數」即可解決問題,最後發現每年參戰的人數竟然多達十一萬人,先後共有一百五十多萬官兵在阿富汗作戰,累計傷亡五萬餘人,耗資四百五十億盧布。

蘇聯終於結束了這場沒有宣戰、歷時十年之久的侵略戰爭,這場戰爭所耗費的時間比衛國戰爭多出一倍,死亡人數不下萬人。這些人當中,主要是一些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即娃娃兵。這就是《鋅皮娃娃兵》一書的時代大背景。

《鋅皮娃娃兵》和《戰爭中沒有女性》的寫作手法有相同之處,都是筆錄戰爭的參與者或其家屬的陳述,但又有所不同。

《戰爭中沒有女性》中記錄的全部是婦女的話,加上作者淡淡的描述。《鋅皮娃娃兵》中除了參戰的士兵、軍官、政治指導員、醫生、護士等人外,還有等待兒子歸家的母親或等待丈夫歸家的妻子等人的血淚回憶。

《鋅皮娃娃兵》中幾乎沒有作者的任何描述,但有更深一層的感受,即戰爭中人潛在的思想活動與矇矓狀態的意識。作者是從婦女的角度進行心靈的挖掘,這是心靈活動的文獻。《鋅皮娃娃兵》的作者努力將人心掏出來展示給讀者,讓他們看看人心在戰爭中是怎樣跳動的。

如果說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前兩部作品描繪的既有血淋淋的悲慘遭遇,又有壯麗的理想和紅旗招展的勝利場面,即蘇聯時代軍事文學的模式,那麼,從《鋅皮娃娃兵》開始,阿列克謝耶維奇走上了另一條道路,即著力揭露造成人間悲劇的道德原因。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記錄不遮掩、不諉飾,她在探索一種真實,可以看出她的立場:反對殺人,反對戰爭,不管是什麼人、什麼戰爭。她在說明:戰爭就是殺人,軍人就是殺人工具。

然而,當這種真實出現在讀者面前時,有人感激涕零、由衷讚賞,有人反對,有時甚至連講述者本人事後都認為自己講的事不應當見諸文字,更不應印出來讓大家知曉。有人認為,阿列克謝耶維奇是在給蘇聯軍隊抹黑,是對蘇軍的誹謗。有人上告法院,要與作者對簿公堂。上告者何止一兩人,又何止一兩年?!

相悖的看法都一一見諸報端。蘇聯《民族友誼》雜誌1992年第八期刊出了讀者關於《鋅皮娃娃兵》的一組來信。編者按語中說:「如今,有關阿富汗戰爭滲出表面的真實震撼了整個社會,其程度絲毫不亞於我們所知道的有關斯大林主義的罪惡。《鋅皮娃娃兵》的讀者們,包括書中的主人公們,對它的反響截然不同。」有的人問道:「為什麼早沒有這本書?這本書能拯救我的兒子、拯救我,它會擦亮別人的眼睛。我現在對任何人都不講任何事了,我把發表《鋅皮娃娃兵》的那一期刊物遞給對方說:讀吧,那裡有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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