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我沒有人可以等待了」

我收到了來信:「如果你收不到我的信,不用著急,按原來的通信地址給我寫信好了。」此後兩個月沒有音信,我沒有想到他會在阿富汗。我收拾行李,準備到新的服役地點去看望他。

他沒有說他在打仗,他說他在曬太陽,在釣魚。他寄來了一張照片:他騎著小毛驢,兩個膝蓋上沾滿了沙子,我不知道那兒在慘烈地廝殺。過去,他從來不逗小女兒,他沒有當父親的情感,也許因為女兒太小。現在他回來,幾個小時都坐在女兒身邊,望著女兒,眼神里充滿了憂傷,那種神色讓我害怕。早晨起來,他把女兒送到託兒所去。他喜歡把她放在肩膀上,扛著她走,晚上再把她接回來。我們一起去過劇場,去過電影院,但他更喜歡留在家裡。

對待愛情,他變得十分纏綿,每次我去上班,或到廚房去做飯——他連這點時間也捨不得放過:「跟我待一會兒,今天不吃肉餅也可以。我在家的時間,你請幾天假。」

到了往回飛的日子,上飛機時他故意誤了點,以便讓我們倆再多待兩天。

最後一夜,那麼美好,我都哭了……我在哭,他不說話,一味地望著我。

最後他開了口:「塔瑪拉,如果你再嫁,別忘了我。」

我說:「你瘋了,你永遠不會被打死!我這麼愛你,你永遠不會被打死。」

他笑了。

他不想再要孩子。

「等我回來,到那時候你再生。否則你一個人,怎麼照顧得了兩個?」

我學會了等待。不過一旦遇見殯儀汽車,我就感到不舒服,就想喊,就想哭。我跑回家,家中要是有聖像該多好,我會跪下祈禱:「請主為我保佑他!保佑他!」

那一天,我去看電影,眼睛望著銀幕,可是什麼也看不見。我莫名其妙地心慌意亂,好像有人在某處等我,我應當到某地去,我勉勉強強熬到散場。當時,那邊大概正在激戰……

整整一周,我仍然一事不知。我甚至還收到他的兩封信,平時我會高興,會吻來信,可是這次我火了:你還要讓我等多久?

第九天,清晨五點鐘,來了一封電報,有人從門縫下把它塞了進來。電報是他的雙親拍來的:「速來,彼佳陣亡。」

我一下子叫了起來,驚醒了孩子。怎麼辦?到哪兒去?沒有錢。恰好這一天,我應當收到他的領款憑單。我記得,我用紅被子把女兒裹起來就上了街,公共汽車還沒有運營。我攔住一輛出租汽車。

「去機場。」我對司機說。

「我要回車庫。」他順手關上了車門。

「我丈夫在阿富汗陣亡了……」

他默默地下了車,幫我上了車。我順路來到一位女友家中,向她借錢。機場沒有去莫斯科的機票了,我又不敢從手提包里掏出電報給他們看,萬一這不是事實呢?如果是搞錯了呢?如果我心裡想著他還活在人間,他就沒有死。我在哭,大家都看著我。他們讓我乘坐教練機飛往莫斯科,當天夜裡就抵達了明斯克。但我還得繼續趕路,去老路區亞茲利村。計程車司機們都不願意去,嫌遠——一百五十公里。我懇求他們,央求他們。有個司機同意了:「五十盧布,我送你。」

凌晨兩點,車到了家門口,家人都在哭。

「也許這不是真的?」

「是真的,塔瑪拉,是真的。」

早晨我們到軍委會去,一位軍人回答說:「等運到時,我們就通知你們。」我們又等了兩天兩夜。我們往明斯克打電話,得到的回答是:「你們來吧,自己運回去吧!」我們去了,州軍委會的人說:「他被錯運到巴拉諾維奇了。」還得跑一百公里,可是我們的大汽車沒油了。到了巴拉諾維奇航空港,那兒一個人也沒有,都下班了。崗樓里坐著一個門衛。

「我們來了……」

「那邊有個箱子。」他用手一指,「你們看看,如果是你們的,就把它弄走吧!」

空地上放著一個骯髒的箱子,箱子上有幾個粉筆字——「多夫納爾上尉」。我把棺材小窗口上的木板掰掉了:面孔是完整的,但是沒刮臉,沒人給他洗身體,棺材有點兒小。有股味道……我無法彎下身去吻他……他們就是這樣把丈夫還給了我……

我在他面前跪下,他是我最珍貴的人。

這是明斯克州老路區亞茲利村的第一口棺材。我還記得,人們的眼裡流露出恐懼的神色,誰也不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棺材被放入墓穴,往下放棺材的白布巾還沒有被抽出來,突然雷霆冰雹交加,令人害怕。我記得冰雹像白色的碎石打在怒放的丁香花上,落在地上,被踩得咯咯作響,大自然也抗議了。我很長一段時間離不開他的老家,因為他的靈魂還縈牽在這裡。父親,母親……我們很少交談。我覺得他母親恨我:我活著,而她的兒子不在了;我會改嫁,而他不在了。如今,她說:「塔瑪拉,再嫁吧!」可是當時我怕跟她的目光相對。他父親差一點瘋了:「把這麼好的一個小夥子給害死了,給打死了!」我和媽媽勸他,說彼佳被授予勳章,說我們需要阿富汗,說這是保衛我國南方國境……他不聽:那幫畜生!……

最可怕的事還在後面。最可怕的事……我必須習慣於一種想法,我不要再等他了,我沒有人可以等待了。早晨一覺醒來,濕漉漉滿身大汗,是嚇出來的:「彼佳回來了,可是我和奧列奇卡住在另外的地方。」我必須理解,從今以後我是孤身一人了。不過,我一天三次查看信箱……我收到的只有我寄給他的信,他沒有來得及看的信,信封上蓋著圖章:「收信人已經離去。」

我不再喜歡過節,也不再出門做客,給我留下來的只有回憶。回憶起來的事,都是最美好的時光。

第一天,我倆一起跳舞。第二天,我倆一起逛公園。我們認識後的第三天,他就向我求婚,要我嫁給他。那時我已經有了未婚夫,我們的申請書放在結婚登記處。我把這個情況告訴了他。他走了,給我來信,整頁寫的都是大大的「啊」字!正月里,他來信說:「我會來的,到那時就結婚。」可是我不願意正月出嫁,我希望春天舉行婚禮!在婚禮宮,有音樂,有鮮花。

婚事在冬天就辦了,就在我們村裡,辦得既可笑又匆忙。主顯節那一天,大家都算命,我做了一個夢,早晨我講給媽媽聽:「媽媽,我夢見一個英俊的小夥子,他站在橋上召喚我,他身穿軍裝。可是當我向他走去時,他卻向遠處退去,越退越遠,然後就無影無蹤了。」

「不要嫁給軍人,你會變成寡婦的。」媽媽說。

他來了,只有兩天時間。

「咱們到結婚登記處去。」他進門就這樣說。

村蘇維埃的人把我們打量了一番。

「你們何必要等兩個月呢?去買香檳酒。」

一個小時以後,我們就成了夫妻,街上下著暴風雪。

「你用哪種計程車接走新娘呀?」

「我馬上就把她帶走!」他舉起手來,攔住一架「白俄羅斯」牌拖拉機。

幾年來,我經常夢見我們見面時的情景,我們坐在拖拉機上的樣子。他不在了,已經八年了,可是常常夢見他……我在夢中總是央求他:「你再娶我一次吧!」他把我推開:「不!不!」我感到惋惜的,並不是因為他是我的丈夫,而是因為他是怎樣的一個男子漢呀!那麼高大,那麼健壯。我遺憾的是,我沒有能跟他生個兒子。他最後一次休假回來,我們家鎖著門。事先他沒有拍電報,我又不知道。有個女友過生日,我到她家去了。他一推開門,震耳的音樂聲,笑聲……他坐在凳子上就哭了。他每天接我,說:「我到你的單位去時,連膝蓋都在哆嗦,彷彿是去幽會。」

我想起我們怎樣一起游泳。我們坐在河邊上,點起一堆篝火:「你不知道我是多麼不願意為別人的祖國去送命。」

夜裡他又說:「塔瑪拉,你別再改嫁。」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

「因為我太愛你了,我不能想像你和別人在一起……」

有時,我覺得我活了很久很久,雖然回憶的是千篇一律的事。

女兒還小,從幼兒園回來時說:「今天我們都講了自己的爸爸,我說我爸爸是軍人。」

「為什麼要講這些?」

「他們並沒有問我有沒有爸爸,他們只問他是什麼人。」

她稍稍長大了一些時,每當我因為什麼事拿她出氣時,她總是勸我:「好媽咪,你出嫁吧……」

「你希望有怎樣的一個爸爸呢?」

「我希望有我自己的爸爸……」

「如果不是自己的那個呢?」

「那麼就要個和他差不多的……」

我二十四歲當了寡婦。頭幾個月,只要是個男人來找我,我當場就可以嫁給他。我瘋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自救。周圍的生活照舊,有人在修別墅,有人在買汽車,有人有了新的住宅,需要一張地毯,廚房需要鋪紅色的瓷磚……他們的正常生活表明,我的生活不對路。只是到現在,我才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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