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為什麼我只能想起可怕的事」

我是帶著這麼一種感覺回國的,我會長時間對著鏡子梳頭。我想生個孩子,我想洗尿布,聽嬰兒啼哭。可醫生們不允許,說:「您的心臟病不能承受。」我艱難地生下了女兒。我做了剖腹產,因為心臟病開始發作了。一位女友來信說:「誰也不會理解,我們是在阿富汗種下這種病根的。他們反而會說,那又不是受傷挂彩……」

大概誰也不會相信,1982年,軍委會竟把我這個在大學語言系讀三年級課程的函授生找去談話:「阿富汗需要女護士,您對此事有何看法?您可以得到一倍半的工資,外加兌換券。」

「可是我在讀書呀!」

從醫校畢業後,我當過護士,但是我夢想著當教員。有的人一下子就能夠找到合適的工作,可是我第一次找錯了。

「您是共青團員嗎?」

「是。」

「請您再考慮考慮。」

「我想讀書。」

「我們勸您再考慮考慮,否則,我們會給大學打電話,告訴他們您是怎樣一位共青團員。祖國現在需要……」

從塔什干飛往喀布爾的飛機上,我身旁坐著一位休假後又回去的姑娘:「你隨身帶熨鬥了嗎?沒有?電爐呢?」

「我是上戰場。」

「啊,明白了,又一位天真爛漫的傻姑娘。你看的戰爭小說太多了……」

「我不愛看戰爭小說。」

「那你去幹什麼?」

整整兩年里,「幹什麼」這可惡的三個字一直追隨著我。

「的確,幹什麼?」

所謂轉運站,只不過是長長的一排帳篷。「食堂」設在帳篷里,提供的是國內稀缺的蕎麥和維生素C。

「你是個漂亮姑娘,你到這兒來幹什麼?」一位上了年紀的軍官問道。

我哭了。

「有人欺負你?」

「是您欺負了我。」

「我?!」

「您已經是今天第五個問我到這裡來幹什麼的人了……」

從喀布爾到昆都士乘的是飛機,從昆都士到法扎巴德乘的是直升機。不論我跟什麼人提法扎巴德,對方都會說:「你怎麼啦?那兒在打仗,在殺人,總之一句話,到了那兒就拜拜了!」

我從高空觀看阿富汗,這是一個土地遼闊、美麗的國家,山巒和我國的一樣,河流和我國的一樣(我到過高加索),曠野也和我國的一樣。我愛上了這個國家!

我在法扎巴德當了手術台護士。我管的範圍就是小帳篷里的「手術室」,衛生營全體人員都分住在帳篷里。大家開玩笑說:「腳一下摺疊床,人就上了班。」第一次手術搶救一位鎖骨下動脈負傷的阿富汗老大娘。止血鉗子呢?止血鉗子不夠用,用手指捏住。取傷口敷料,拿來一卷繃帶,又拿來一卷,一下子碎成了粉末。看來這些東西還是1945年那場戰爭後倉庫里剩下的陳貨。

不過,我們還是把那位阿富汗老大娘救活了。晚上,我和外科醫生到病房去查房,我們想了解一下老大娘的感覺如何。她躺在床上,睜著眼睛,一見到我們,嘴唇就開始嚅動。我以為她有話要說,其實她想唾我們一口……當時我不理解他們有什麼仇恨我們的理由。我獃獃地站在那裡,我們救她的命,可是她卻……

傷員們是用直升機運來的。一聽到直升機的隆隆聲,我們就趕緊跑過去。

溫度表上的水銀柱停在四十攝氏度上,手術室里熱得喘不過氣來。外科醫生們站在暴露的傷口前,勉強來得及用餐巾紙給他們擦汗。沒穿隔離服的醫務人員把滴管穿過面罩,讓他們喝水。代血漿不夠用,叫來一位士兵,他當即躺在手術台上獻血。兩位外科醫生,兩張手術台,只有我一個台上護士給內科醫生當助手。他們對消毒一竅不通,我在兩張手術台之間忙來忙去。一個台上的電燈突然滅了,有人用消過毒的手套把它擰了下來。

「出去!」

「你怎麼啦?」

「出去!」

台上躺著一個人……他的胸廓暴露著。

「出去!」

我們在手術台前一站就是一晝夜,有時兩晝夜。一會兒從火線上運來傷員,一會兒突然發生自殘,有人往自己的膝蓋上開了一槍,或者弄傷自己的手指。到處都是血……藥棉不夠用了……

大家瞧不起自殘的人,連我們醫務人員也罵他們。我罵道:「兄弟們在流血犧牲,可你想去找你媽?把膝蓋打傷了,把手指割破了,以為就會把你送回蘇聯?為什麼不朝太陽穴開槍呢?如果我是你的話,就朝太陽穴開一槍。」

我發誓,當時我就是這麼說的!那時,我覺得他們是一群卑鄙可惡的膽小鬼,現在我才明白,他們這麼做或許是表示一種反抗,或許是不想殺人,但這些事,我到現在才開始明白。

1984年,我回國了。一位相識的小夥子猶猶豫豫地問我:「你怎麼想的?我們應當到那邊去嗎?」

我很氣憤:「如果我們不去,美國人就會去。我們是國際主義者。」

我這麼說,好像能說明什麼似的。

我們在那邊很少考慮這些事,真令人驚訝,我們閉著眼睛在那邊生活。我們見過我們的弟兄們疼得抽搐,火把他燒得遍體鱗傷。看見這些慘相,我們就學會了仇恨,但沒有學會思考。乘直升機飛到天上,下邊是連綿的山巒,開滿了紅色的罌粟花,或者其他我沒有見過的野花,可是我已經不能欣賞這種美景了。我那時更喜歡五月,曬枯萬物的五月,那時我懷著得意的復仇心理望著那枯乾荒蕪的大地,你們活該如此。我們因為你們,才來此地送命、受難。我們恨死你們了!

槍傷,炸傷……一架又一架直升機著陸,一副又一副擔架把傷員送來,他們身上蓋著床單……

「受傷了還是打死了?」

「不,沒受傷……」

「那怎麼了?」我掀開床單的一邊。

那上面躺著一個人,像一副骨架,瘦得皮包骨頭,他是從很遠的地方運送過來的。

「他怎麼了?」

「把有蒼蠅的茶給人喝。」

「給誰?」

「他給『爺爺兵』上茶,一隻蒼蠅落到了裡面。被揍了兩個星期,不讓進廚房……」

我的老天爺!這就是發生在血流成河的地方的事……這就是發生在異國他鄉的沙土地上的事……

在昆都斯,兩位「爺爺兵」逼迫一個「新兵蛋子」在深夜挖坑……他挖好後,他們命令:站到坑裡……他就站到坑裡……他們就往裡填土,直到沒過他的脖子……他扭動著腦袋……他們折磨了他一個晚上……早晨,他被挖出來後,開槍打死了那兩個傢伙……後來全軍都宣讀了上級關於這次事件的處理命令……

我一邊講給您聽,一邊在想:講的都是這麼可怕的事,為什麼我只能想起可怕的事呢?不是也有過友誼,有過互救互助,有過英雄行為嗎?也許是那位阿富汗老大娘壞了我的事?我們救她的命,可是她卻想唾我們……不過,我的話還沒有講完……老大娘是從一個村莊抬到我們這兒來的,我們的特殊使命部隊曾經經過她們的村莊……除了她一個人以外,一個活人也沒有留下……如果再往前說,那麼這個村莊有人開槍擊落了我們兩架直升機……他們用木杈把幾個燒傷的飛行員給活活捅死了……如果再往前追,再……我們當時沒有考慮:誰先動的手,誰後動的手?我們只心疼我們自己的人……

我們這兒派了一位醫生到火線上去。第一次回來時,他哭了:「一輩子都教我救死扶傷,可是今天我殺了人……我為什麼要殺他們呢?」

過了一個月,他心平氣和地分析了自己的感情:「開槍的時候,你就會進入狂熱狀態:喏,你行的!」

晚上,耗子從帳篷頂上掉到我們的身上,我們用紗布把床圍了起來……蒼蠅的個頭有茶勺那麼大。我們已經習慣於和蒼蠅相處了,沒有別的動物比人的要求更低了,沒有!

姑娘們把一些蠍子晒乾了,留作紀念。又肥又大的蠍子,釘在大頭針上,或者掛在線上,如同墜飾。我當時從事的是「紡織業」,從飛行員那兒要來降落傘的吊繩,從裡面抽出線來,然後進行消毒,以後我們就用這些線縫傷口。休假歸來時,我帶了一箱子針頭、鉗子、傷口敷料。有人說我是瘋女人!因為我帶來了熨斗,免得冬天靠自己的體溫來烘乾潮濕的罩衣,我還帶了電爐。

每天夜裡,帳篷里的人都在卷棉球、洗滌和烘乾紗布巾,大家像一家人。我們當時已經預感到,等我們回國時,我們便會成為被遺棄的一代,成為多餘的人。比方說,我們如何回答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要派那麼多婦女去參加這場戰爭?」

當此地來了一些婦女——清潔工、圖書管理員、旅館負責人時,最初我們覺得莫名其妙:只有兩三個倉室,何必專門用一個清潔女工呢?只有二十幾本翻破了的書,何必專門用一個女管理員呢?何必呢?您說呢?……我們都有意避開這些婦女,雖然她們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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