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人身上能有多少人味」

我有時在琢磨,假如我沒有參加這場戰爭,將會是怎樣呢?我會是個幸福的人。我對自己永遠不會失望,我也不會知道那些我最好不要知道的、有關自己的事。正像查拉圖斯特拉說的:不僅你在窺視深淵,深淵也在窺視你的靈魂……

我在無線電技術學院已經上了二年級,可是我的心嚮往音樂,愛讀有關藝術的書。對於我來說,那是一個更容易親近的世界。我兩頭奔波,就在這個當兒接到軍委會通知。我是個意志薄弱的人,我不想干預自己的命運,即使干預了也會失敗,聽天由命吧,責任不在我……當然,我對參軍一事準備不夠。在那邊我才明白,你就是奴隸,但不止你一個。而在那之前,我以為,我是一個獨立的人。

首長沒有當面直說,但一聽就明白,要派我們去阿富汗。我沒有干預我的命運……他們把我們排列在練兵場上,宣讀了命令,說我們是國際主義軍人……我們安安靜靜地接受了一切,你總不會說:「我怕,我不想去!」我們是去執行國際主義義務,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噹噹。在加德茲轉運站就開始了……服役久的老兵把一切值錢的東西都要走了:皮靴、海魂衫、貝雷帽。每件東西都是錢呀:貝雷帽,十張兌換券;一盒軍章,二十五張兌換券。空降兵軍章每套應該是五個:近衛軍章、空軍優秀軍人章、跳傘員章、級別章,還有軍人運動員章,我們稱為「跑章」 。

檢閱時,穿的襯衫也給搶走了,他們用那些東西去和阿富汗人換麻醉劑。幾個「爺爺兵」走了過來:「你的行囊呢?」他們翻找了一遍,看中什麼就拿走什麼,然後放你走。連里把大家的制服都給收了,給我們換上舊的。他們把我們叫到軍需倉庫里:「你在這兒何必穿新軍裝?兄弟們準備回蘇聯了。」我往家寫信,說蒙古的天氣真美呀,吃得好,太陽亮。其實,這裡已經是戰場了……

第一次進村時,營長教我們如何對待當地居民:「所有阿富汗人,不分年齡,都是『巴恰』,明白了嗎?其餘的,我會教給你們。」

我們在路上遇見一個老漢,一聲令下:「停車,大家瞧著!」

營長走到老漢面前,扯掉了他的纏頭,在鬍子上摸索了一陣:「喏,走吧走吧,巴恰。」

這是意外的事。

在村子裡,我們把裝有大麥米的盒飯扔給孩子們。他們以為我們扔的是手榴彈,嚇得撒腿就跑。

第一次出征——隨同縱隊作戰,我很激動,興趣盎然,戰爭就在身邊進行!手持武器,腰掛手榴彈,這種形象過去只在招貼畫上見過。接近了綠帶區……我作為瞄準操縱手,對著瞄準鏡,非常細心地觀察……出現了一個纏頭……

「謝廖沙,」我對坐在機關炮後的戰友喊道,「我看見一個纏頭,怎麼辦?」

「射擊。」

「隨隨便便就射擊?」

「你還要想一會兒?」開了一炮。

「我又看見了纏頭……白色纏頭……怎麼辦?」

「射擊!」

用機關炮,用機槍射出彈藥的一半基數。

「你在哪兒發現了白色纏頭?那是雪堆。」

「謝廖沙,你的『雪堆』在奔跑……你的『雪堆』還有自動步槍……」

大家從裝甲輸送車上跳下來,用自動步槍射擊。

把人打死,或者留活口,我們根本不考慮這類問題。總想吃東西,總想睡覺,總有一個願望,一切快快結束。不再射擊,徒步行走……坐在熾熱的裝甲車上……呼吸嗆人的滾熱的沙土……子彈在頭上呼嘯,可是我們照樣睡覺……

把人打死,或者留活口,這是戰後談的話題。戰爭本身的心理學很簡單,對於我們來說,阿富汗人不是人,而我們對他們來說同樣如此。彼此不能把對方看成是人,看成是人,就下不了手。我們包圍了「杜什曼」的村莊……圍了一天一夜,兩天兩夜……天熱,疲勞,我們如同野獸……我們變得比「綠人」(即阿富汗人民軍)更心狠……他們在此地畢竟是自己人,他們在這樣的村莊里土生土長……我們對此不加思考……他們的生活不像我們的生活,不為我們所理解……我們開槍、扔手榴彈,不費吹灰之力。

有一次,我們回到營地,七個弟兄掛了彩,兩個被震傷。沿路的村莊都沒有人影,有的進了山,有的躲在自己的土屋裡。突然竄出一個阿富汗老婆子,她一邊哭一邊叫,揮著拳頭沖向裝甲輸送車……她兒子被打死了,她在詛咒我們,她的舉動只能喚起大家的一種感情,就是送她上西天。她叫喚什麼?幹嗎揮舞拳頭?嚇唬誰呀?我們本來可以把她打死,可是沒有。我們從大道上把她推開,推到一旁,開車揚長而去。我們帶走了七具死屍……她叫喚什麼?她想幹什麼?

我們什麼也不知道,我們是兵,我們只知道打仗。我們過的是和阿富汗人相隔絕的士兵生活,不許他們進入部隊駐地。我們知道他們在殺我們,可是大家都非常想活下去。我想,我可以挂彩,甚至想掛個輕彩,那時就可以躺上幾天,睡個好覺,但誰也不想死。我們有兩個士兵走進一家小店,把小鋪的全家人都給打死了,把東西也給搶走了。開始調查此事時,他們先是否認:那不是我們乾的。從死人身上取出的子彈是我們的,被拿給我們看,繼續進行追查:「是誰幹的?」找出三個人來:一個軍官、一個準尉和一個士兵。我記得在連里搜查搶來的錢財時,我們有一種受污辱的感覺:怎麼能因為他們,因為幾個被打死的阿富汗人,來搜查我們?他們都是些什麼人啊?最後召開了軍事審判大會,兩個人被處決——准尉和士兵。大家都為他們感到惋惜,他們是因為胡來而喪了命,大家說那是「胡來」而不是「犯罪」。至於被打死的開小店的那一家人,似乎根本不存在。我們是在完成國際主義義務,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噹噹……只是到了現在,舊框散了架,我才開始考慮這些事……其實,我每次讀到屠格涅夫的《木木》時,都會含著眼淚!

人在戰爭中會發生某種變化,是他,又不是他。難道有人教過我們別殺人嗎?參加過戰爭的人來到我們學校,來到我們學院,講述他們怎樣殺人,他們的禮服上都別著勳章。我一次也沒有聽說過在戰場上不許殺人。我知道,只有和平時期殺人才受到法律制裁,他們是殺人犯。可是在戰爭時期,有另一種說法,說那是「在祖國母親面前盡兒子的天職」,是「神聖的男子漢的事業」,是「保衛祖國」。他們向我們解釋說,我們在重複偉大的衛國戰爭的士兵的業績。我怎麼能懷疑他們的話呢?他們反反覆復地對我們講:你們是最優秀的。既然我們是最優秀的,我何必還要自己去思考呢?我們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後來,我想了很多。朋友說:「你要麼已經瘋了,要麼快發瘋了。」而我(我是由我母親,一位能幹、彪悍的女性撫養長大的)從來不想干預自己的命運。

在訓練基地,從事特殊任務的偵察兵們講,他們闖入一個小村莊,砍殺了所有人。多麼浪漫傳奇的故事。我也想成為他們那樣堅強的人,天不怕地不怕。我這個人大概有一些缺陷:喜歡音樂,愛看書,但也想衝進村莊,把所有人都割斷喉嚨,然後輕鬆愉快地硬充好漢,大吹牛皮。可是我也記得另外一件事……怎樣感受到失魂落魄的恐懼……我們乘車行進,開始交火,車停下來,命令:「佔據防禦位置!」大家從車上跳下來,我站了起來,有個戰友佔據了我原來的位置,手榴彈恰好投在他的身上……我覺得我直挺挺地從車上飛了出來,像在動畫片里那樣,緩緩地降落,可是別人的軀體一塊一塊地落得比我快……不知為什麼我落得慢……這一切都印在我腦海里,這才是可怕……大概這樣也可以把自己的死亡過程記錄下來……真有趣……我摔在地上,我像墨魚似的爬進水溝……我躺在溝里,舉起受傷的胳膊……後來才知道我的傷很輕,不過我舉著胳膊一直沒動……

不,我成不了堅強的人……衝進土屋把人家的喉嚨割斷,這種事我做不到……一年以後,我進了軍醫院,因為營養不良……全排我是唯一的「年輕人」,十個「爺爺兵」和我一個「娃娃兵」……一晝夜只能睡三個小時,替所有人洗餐具,儲備柴火,打掃駐地,擔水……離小河有二十多米……早晨去打水,心裡覺得不能去,前邊有地雷,可是我怕又挨打……一覺醒來,一看沒有水,洗不了臉,就去了,去了就踩在地雷上了……謝天謝地,我踩上的是信號雷,信號飛向天空,照亮了周圍……我摔倒了,坐了一會兒,繼續向前爬……能挑一桶水也好,否則連牙都沒辦法刷……「爺爺兵」不分青紅皂白,只知道打人。

這是典型的軍營生活。這一年當中,我從一個正常的小夥子變成營養不良的人,護士不幫忙,我連病房都走不出去,累得滿頭大汗。回到部隊,又開始挨打。我被打傷了腿,不得不動手術。營長到軍醫院來看我,追問我:「是誰打的?」

他們是夜裡打的,但我同樣知道是誰。可是不能說,說出來就成了告密者。這是不能違背的軍營法則。

「你怎麼不說話?說,是誰?我要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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